不出當戶的意料,他們出發后接連六日,連單于大軍的影子也沒有看到,想必三縣陷落的消息令單于也大為震恐,雖然連單于一面也沒有見過,但當戶已經在想像他們現在的表情,是暴跳如雷,還是夜不能寐食不甘味?這樣想著,單于的神情莫名地在他心中形象起來,竟讓當戶有幾分可憐他。
于扶羅才當了一年單于,局勢便敗壞成這個模樣,這都是他一人的錯嗎?當然不是,他手下的王侯偏偏都如犬彘一般愚蠢,和這群犬彘在一起,哪里能當好什么單于呢?當戶這樣想著,如果自己當了單于,定然要殺光這**賊,一個不剩全部燒成靡粉,和金粉摻在一起描旗。
但現在想這些還太遙遠了,都不如剛剛換上的新裙甲更為現實,李侯說得沒錯,多上幾次戰場,便什么都有了。當戶不僅在三縣找到一身更合身的鐵甲,又備上一匹紅棗馬,一匹通體雪白的明玉馬。最重要的是,他有了一群死忠,圍繞他身前身后,他現在看起來真的越發像個匈奴王侯了。
隊伍的人數也在擴張,將三縣上下徹徹底底翻了一遍后,不止是城中的奴隸,不少普通部民也被裹挾西行,短短數日內,當戶的隊伍達到了空前龐大的七萬人,麾下共有九部十六姓,而三縣則淪為一片無人的焦土。從數量來說,除去單于以外的匈奴諸部中,已經沒有部族能與他抗衡。這種事實不得不讓人振奮。
但仍有陰影盤桓在當戶心中,隨著大城越來越近,他的不安也越發明顯。當朔方昏黃的山脊完全遮蓋住東方的林被,大城的舊墟也近在眼前:這里實不是一片能容納七萬人的土地。
大城的兩面皆是蒼黃的沙漠,而在沙漠之間只留有一片寬不過四里的黃土地,這片黃土地蔓延近三百里,從大城的舊墟一直到河水上游,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只有一條霍水從中穿梭,水深莫不過人腰。因此這片土地縱然囊括朔方郡近半,仍只有何奈部、賀賴部兩個部族在此生活。
自從賀賴部被伊金霍滅族以來,大城寨便交由何萘部管理,等當戶帶領部眾進駐大城寨,何萘部見領頭的是當戶,麾下也有不少賀賴部面孔,便理所應當地投了誠。聽名字讀音便能知曉,賀賴部何萘部在幾十年前本是一族,只因地狹物瘠,才不得不分家生活,賀賴部在東部務農,何萘部在西部放牧,各得其所。
族中的舊識們見當戶如今稱王,麾下的隊伍望之不見首尾,無不心神搖曳,全都上來巴結討好。私底下又相互議論說:護耶取名還是沒有眼勁,若是把他兒子取名單于,說不得匈奴都變了天哩。
但當戶不關心這些,他將這些人統統拋下,只身便去尋自己的家人。不知不覺,他已經離家四月有余了,但家中的模樣他還記得很清楚,往大城寨往北直走一里,霍水在此處有一條小支流,也隨之分出一條小路,他便是在這里開辟了二十畝旱田,從旱田再往西走兩里,有一處兩進的院落,那便是他的家了。
回到家時他滿心喜悅,打開房門呼喚自己的妻子與獨子,但屋中卻空空如也,這讓他不由得有些錯愕,但他隨即又冷靜下來,屋中的桌椅爐灶依舊是常用的痕跡,院中也還有雞鴨往來,果然,過了半個時辰,他便等到開門聲,回頭望去,正見妻子嚴氏提著木桶回來。
兩人都是一怔,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終究是當戶先問說:“平林呢?怎么只有你一人回來?”嚴氏笑了起來,她回答說:“平林在田里忙呢!他方才跟我說有人從這邊過去了,我還不知道是你哩!”說到這里嚴氏又不禁抱怨說:“平林正是拔秧的年紀,你再不回來,家里的飯也不知還夠他吃幾日!”
當戶站起身攬住妻子的腰,笑說道:“沒事,他現在想吃多少吃多少。”說罷便把她一把抱起,在她嬉鬧中架上烏背馬,策馬至旱田前,對著曠野呼喚兒子的名字:“平林!平林!”
何萘平林在田畝那端,好似茫茫天地中的一點,當戶看兒子在那端跳起來向他揮手,踩著田壟的麥苗一路跑過來,最后在馬前氣喘吁吁,當戶才恍然發現,十四歲的兒子已經高近七尺。何萘平林沒問候父親,反而先感嘆說道:“好俊的馬!”
當戶伸手把他拉上馬背,烏背馬身負三人,但仍行走如常,絲毫不見疲態,他對兒子笑道:“這么俊的馬,你阿父還有兩匹。”見何萘平林臉上滿是不可置信的神情,當戶得意地一笑,他摟緊懷中的妻子,又對兒子說道:“抓緊了!”說罷便駕馬原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