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聽得一陣心煩意亂,連連拍案令眾常侍沉默下來,只有懷中皇子被母后握得痛呼出聲。她不滿地松開手,輕拍劉辯的背脊,隨后又看向階下的老宦官們,他們低眉順耳的模樣令皇后松下柳眉。但她看見蹇碩的魁梧身形,出口的清脆聲韻不禁擰著飛下來:“陛下近幾日有無立儲旨意?”
蹇碩低首回說:“殿下應當知曉,陛下這幾日手足僵硬,口不能言,并未下過什么旨意。”皇后松下一口氣,強作悲戚態道:“若陛下御極,孤兒寡母將為之奈何?”隨即掩面拉著劉辯匆匆離開大殿,其余常侍也風也似的追侍上去,只有蹇碩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他深深太息,魁梧的身形佝僂在桌案前,收拾著桌案間的藥具,藥罐尚有余溫。
夜里,蹇碩又為天子飲下藥汁,為天子換上一床新制寒衾。寒衾用料是南陽精棉紡織的絲被,繡畫是舞陰名家所繡的兩面龍鳳共舞像,三名宮女脫盡衣物入身衾中,一女橫躺將天子雙足置于小腹,兩女則側臥榻中,擁住天子雙臂,初夏中以體溫為天子取暖。蹇碩見安置完畢,披上一件長袍,趴在殿下的桌案上,未久便沉沉睡去。
到寅時,蹇碩冥冥間聽到有人呼喚自己,他一個激靈,從桌案上摔下來,瞬時從夢中驚醒。蹇碩勉力爬起身,撿起散亂在地的長袍,茫然環顧四周,望見床榻間天子口嘴微張,正對著他微微搖晃下頜。
蹇常侍快步走到榻前,側耳天子身前,良久才聽見一個“水”字。蹇碩忙從桌案上取了蜜水,為天子滿斟玉盞中,再遞到天子嘴邊,天子一口飲盡,蹇碩非常高興,又要為天子再倒一杯,天子卻搖首拒絕,虛弱又清晰地吐字說:“不用了,讓她們都退下吧。”
稍稍遲疑,但蹇碩還是喚醒三名宮女,讓她們拾了衣物匆匆去偏殿,又讓殿口侍衛關上諸門,這才回到天子面前,天子斜臉望著他,面色蒼白,目光卻炯炯有神,他以一種洞察世事的平靜語氣,開口對他說:“蹇碩,我要死啦!”
蹇碩剛要開口,就又被天子打斷說:“這些日子,我都在做噩夢,我夢見先帝,夢見宋綺,還夢見段颎,到處都是厲鬼,他們都索我的命哩!但我最后夢見你了,你身騎一匹五明驥,率領西園八校把我救出來了呢!然后我就醒了。”
蹇碩涕淚笑說:“既然如此,陛下應當長命百歲才是,老奴必殞首以保陛下長安。”
天子搖首說:“蹇碩,死就是死,高祖這般的神人,亦死于床榻之間,我知曉我要死啦,你攔不住的。”他哆嗦著從寒衾中伸出左手,蹇碩忙雙手握住,天子的寒意令他周身凜然。
但他還是履行自己的職責,向天子匯報這幾日宮中的變化,太后皇后的言行,兩位皇子的表現。但天子明顯的在想其他事情而沒有聽他匯報,等到蹇碩說完,天子開始說話,言語內容出人意料:他說他本想過幾年諸亂皆平,他便解散軍隊、降低稅賦、讓人民過上好日子……等到劉協稍大,他便將國家大事交予他,自己回到河間老家,和常侍們牽黃擎蒼,泛舟遠游……
“時辰已到,時辰已到。”天子用這種詠嘆的語氣結束這個話題,對蹇碩說:“我留下這一團亂麻,蹇碩你不要怨我。做皇帝是個苦差事,只有劉協能擔下,你要盡力幫他繼承皇位,劉辯不是棟梁材料,吃不下這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