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也只看著,神色麻木,唉,不是他們不愿救,只是誰家沒有老母幼兒呢,受害的又是一個報童,若是受了冷,挨了打,是注定了得不到回報的,到時候指望著自己的一家人又如何能夠活下去呢,那么多的捐,米面又在不停地漲,房東也愈發苛刻了……但當他們之中的一個人跳了下去,將報童從水里拉起來的時候,他們的眼睛中也發出了欣慰與愧疚的光,而后這光在看到對方穿著一身黑色呢子的洋裝,就又變成了一份釋然。大癩痢小癩痢雖然不高興看到有人作好,但見到那身衣服也就不再說話,只是將那人留出的位置站緊了一點,不再說話。
報童一被拉起來,便側著頭,一邊嘔著水,一邊去瞧自己的褡褳,報紙自然是救不回來的了,不但濕透了,油墨彌漫,上面還附著著不知道是人還是狗的糞便——如果沒有親眼看見,只怕是很少有人能夠相信那么小的孩子也會露出這種絕望而凄然的神情。那個救了他的人只是頓了頓,就將這可憐的孩子提到戲臺上,那里的人騷動了一會,因為報童身上的潮濕與臭氣,但在那個人沒有繼續攀上來的前提下,他們還是忍耐了下來。
“事情還沒有那么壞,”那個穿著黑色呢子洋裝的年輕人說道,雨聲那么大,但他的聲音竟然是極其有穿透力的,在野戲臺失色的額枋下訇然回響:“你要好好的。”最后他勉勵道,握了握那孩子的手,讓他悄悄地收著了一塊銀元,轉身就投入到了無邊無際的雨幕中,人們在十一二尺里還能看見他黑色的背影,再多些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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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生一路疾行,雨勢愈發的狂暴了,撲進他的眼、口、鼻,讓他幾乎無法呼吸,又奪取他最后一點體溫,已經沒到了腰際的水產生了很大的阻力,他感覺自己幾乎就要漂浮了起來——他不得不像是一只警覺的老貓那樣喘息且四處張望著,而后他就看見了一點明亮溫柔的光,來自于一處相當偏僻的街道,如同被吸引的飛蛾一般,陳生情不自禁地便向著那光走過去。
那是一座西洋式的三層小樓,外墻粗獷大塊的灰色花崗石貼面,兩側各有對稱的四面半圓拱形長窗,門廊凹陷,前后各矗立著兩對石柱,門窗盡是黑鐵鏤花鑲嵌玻璃,金屬色澤暗沉,玻璃卻錚錚發亮,奢侈的電燈燈光從中投出,不但照亮了這家店堂,就連它兩側與對面的店堂也都照亮了。陳生舉起手臂,擋了一擋雨水,就看見這家西洋店面的左右分別是——“本當專收花梨紫檀木器磁片”的一家當鋪,與“本堂采辦川廣云貴地道生熟藥材精潔飲片、遵古炮制丸散膏丹零整批發”的一家藥鋪;對面則是一家掛著“本號收買金釵首飾,珍珠寶石”的金銀鋪,還有的就是大寫著一行“廣州秋林煙莊各種香煙分鋪處”的煙草鋪,只除了這家尚無匾額,也不曾懸掛凸出來的招幌的西洋店家,這些店家都已經上了門板,門口橫七豎八地倒著骯臟的沙袋或是木板——用來抵水,門板縫隙不漏燈光,顯而易見已經不做生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