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靠近八景別院,李玄都就越是難以平靜,心頭涌起了許多念頭,當年之事也一一浮現于眼前。從“三四之爭”到“四六之爭”,再到帝京之變,自從天寶元年之后,他與師父的關系便變得微妙起來,此時再見到師父,不知師父又會有什么話說。
正想著這些,李玄都忽覺得掌中秦素的小手在輕輕顫動,想來她的思緒也難以平靜,畢竟是去見與大天師張靜修并列齊名的大劍仙李道虛,李玄都為了緩解兩人的緊張情緒,于是說了個看似不太相干卻又與當下處境有些相干的話題:“素素,你可知道本朝的孝宗皇帝?”
秦素微微一怔,點頭道:“自然是知道的,孝宗皇帝雖是守成之君,但也是本朝的中興之主。”
李玄都繼續說道:“我第一次知道孝宗皇帝,卻不是因為他的功績,甚至不是在史書中看到,而是在一本《蒹葭堂雜著摘抄》里看到的,書云:‘張后嘗患口瘡,太醫院進藥,宮人無敢傳者。帝親率登御榻傳藥,又親持漱水與后。宮人扶后起坐,瞪目視帝。少頃,帝趨下榻。蓋將咳,恐驚后也。其厚倫篤愛若此。’又云:‘舊制,帝與后無通宵宿者,預幸方召之。幸后,中人前后執火炬擁后以回,云避寒氣。惟孝廟最寵愛敬皇后,遂淹宿若民間夫婦。’大概意思就是說,張皇后生病了,孝宗皇帝親自端藥喂水,咳嗽都怕吵到她。按照朝廷舊制,皇帝與妃嬪過夜,完事之后還要各回各自的住處,只有孝宗皇帝和張皇后整夜都住在一起。”
秦素果然被李玄都轉移了注意力,不再緊張,而是流露出幾分神往,道:“我也看過這個故事。遍覽史冊,縱觀古今,唯有孝宗皇帝一輩子只娶了一位皇后,一生一世一雙人,那些整日想著三妻四妾的男子,說什么繼承香火,無非是借口罷了。坐擁天下的皇帝尚且能弱水三千只求一瓢飲,那些不是皇帝之人為何做不到?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說這話時,秦素把目光轉向了李玄都,望著他的臉,倒像是專門對他說的。
李玄都微微一笑:“想來天底下的女子,沒有不羨慕這位張皇后的。那些幫著丈夫納妾的賢惠女子,其實也是被逼出來的。”
秦素輕嘆一聲:“哪個女子愿意與別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只是有些人選擇委曲求全,有些人不能獨占便寧肯不要。”
李玄都話鋒一轉道:“你羨慕張皇后,那你知不知道張皇后最后的結局如何?”
秦素微微一愣,搖頭道:“我還真不知道。”
李玄都道:“孝宗皇帝體弱多病,不到四十歲便駕崩了,張皇后變成了張太后。兩人只有一名獨子,也在而立之年意外身故,不得已之下,只能迎立其子堂弟入繼大統,也就是后來大名鼎鼎的世宗皇帝。世宗與張太后不和,時常降罪,張太后的弟弟犯法,世宗欲殺其弟,張太后跪求無果,終于一病不起,于八月崩。在張太后死后,世宗立殺其弟。觀其一生,縱然讓天下無數女子羨慕,然青年喪夫、中年喪子、晚年喪弟,晚景何其凄涼。”
秦素聞言之后,沉默良久。
李玄都長嘆一聲:“天行有常,天道無常,冥冥中自有天意。當年的張皇后不明白一個道理,所有的上蒼垂憐眷顧,其實都已經在暗中標注了價錢。今日拿走多少,日后便要還回多少。”
秦素是何等聰明之人,立時明白李玄都說這個故事的意思:“你是在說自己嗎?”
李玄都平靜道:“我從云端跌落塵埃,其實都是在還債,現在看來,應該是快要還清了。”
秦素輕輕捏了下他的手心,小聲說道:“玄兒莫怕,有我在呢。”
李玄都啞然失笑。
按照道理而言,兩人應該互稱對方的表字,只是自從李玄都不稱呼“白絹”,轉而開始稱呼“素素”之后,秦素也不甘示弱,想出了個“玄兒”的稱呼,不過只有在兩人獨處時才會用這個稱呼,在外人面前,她還是會稱呼“紫府”。用她的話來說就是,人人都稱呼你的表字紫府,甚至許多人不知你的真實名姓卻也知道紫府劍仙,那我偏不與他們一樣。
在這件事情上,李玄都曾表示過抗議并委婉地給出了自己的建議,比如說許多小說中,女子總會稱呼男子為“某某哥哥”,其實他也不介意被秦素稱呼為“玄哥哥”,可惜秦素只是賞了他一個白眼,嘴巴長在秦素的身上,既然抗議無效,那李玄都也只能聽之任之了。
就在兩人說話間,已然到了八景別院前的那條林蔭大道,此時張海石和陸雁冰已在這里等候多時,兩人臉上的神情都頗為嚴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