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道:“許多事情,明知道失敗還是要做。若是人人都是聰明人,知道會失敗便不做了,那這件事便永遠也做不成了。”
玉清寧笑了笑:“紫府,你的許多想法實在有些……”
“天真?幼稚?”李玄都一笑道:“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此為人生三重境界。少年時,滿腔熱血,一往無前,認為有志者事竟成。中年時,多了許多心思算計,學會了取巧,總會對少年人的熱血不以為意,覺得幼稚可笑。可最后再回頭去看,支撐我們這個神州大地歷經數千年而不倒的是什么?僅僅是各種權謀算計嗎?回顧史書,歷朝歷代的昏招也不在少數,由此導致的種種災禍更是數不勝數,多少次異族入侵,多少次亡國滅種,可我們又多少次地站了起來,憑借的是什么?難道不是那股從嬰孩時就一直就有的精氣神嗎?”
李玄都舉起右手捶打胸口三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是故,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貴賤,奮起于微末之間,無黃屋左纛之念,憫生靈涂炭,救天下于水火之間。”
這一次,玉清寧沉默了許久,方才長嘆道:“話雖不錯,可是紫府,你幾經沉浮,應該明白一件事,人心可用不假,此心光明更是無錯,但是與老劍神這樣的人打交道,非要講利害不可。你與老劍神談家國大義,更多是在踐行自己的信念,而非站在宗門利益來考慮問題。這樣自然阻力極大,招致的反感幾多,失敗也就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幽幽道:“能力越大,地位越高,權力越大,則責任也越大。老劍神也好,大天師也罷,他們雖然不是帝王,但卻是這個天下間有數之人,普通百姓可以逃,可以躲,他們自詡正道,就不能逃,更不能躲。”
玉清寧苦笑一聲,無奈道:“紫府,你莫要顧左右而言他。”
李玄都猶豫了一下,說道:“那好,我便與你明說吧。”
“不知你有沒有聽過這樣一個故事,古時有人任神都守令,有長公主的奴仆白日殺人,因為長公主的緣故,官吏皆不敢動他,長公主出行,這個奴仆竟然還鞍前馬后隨行。這位守令大人得知之后,攔住長公主的車駕,以刀畫地,大言數公主之過失,叱奴下車,因格殺之。公主因此向皇帝告狀,皇帝欲要殺他,可這位守令大人渾然不怕,對皇帝說:‘陛下圣德中興,而縱奴殺人,將何以治天下乎?臣不須棰,請得自殺!’說罷,以頭撞柱,皇帝只好改讓他向長公主道歉,他仍是不從,皇帝最終沒有辦法,只能將他放走,由是能搏擊豪強,京師莫不震栗。當年這位皇帝還是平民時,乃是地方豪強,多有包庇犯人的舉動,官府奈何不得,現在得了天下,反而管不住手下的官吏。何解?此謂之‘天子不與白衣同’。”
“家師不是天子而勝似天子,與天子交戰必用天子之劍,要用堂堂之陣,舉正義之旗,所以說天下蒼生并非是一味空談,而是要占據大義名分。因為我不可能在清微宗的層面去駁倒家師,從清微宗的角度來說,家師未必是對,但也未必算錯,在最終結果出來之前,都是如此,所以我只能從更高一層的天下大義來駁倒家師,所謂“天子不與白衣同”,和天子對敵,就要在大義上站得住,否則在武力、地位、權勢、倫常皆是處于劣勢的情形下,我又憑什么與家師‘斗劍’?在這種時候,我與家師都是心志堅定之人,故而理念之不同,已無調和余地,好話或是壞話,方法委婉還是剛硬,哪怕我能口吐蓮花,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所以此時再去用些權謀之道,已是沒有太大作用了,唯有秉持大義方能有一分勝算。”
“事前,我便知此事萬難成功,只是秉持著能做一分是一分之念罷了。此番師父將我逐出師門,倒也遂了我的心愿,此后不必再有宗門之顧忌,一切只為天下太平,但求問心無愧。”
玉清寧深深地望著李玄都,沒有再說話,只是輕輕嘆息一聲。
兩人誰也沒能徹底說服對方,不過玉清寧總歸是認可了李玄都的想法,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說,未必是對,也未必是錯,總之在最終結果出來之前,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