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道人伸手拿起一個面餅,說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貧道今日幸會李先生是有緣,咱們今天比試一番,如何?”
李玄都略有惶恐道:“晚輩如何是真人的對手?又如何敢當真人的‘先生’之稱?”
“先生也好,真人也罷,不過是一個稱呼而已,有什么當不得?”這個張靜修與小道童的性情不甚相同,頗為隨和灑脫,說道:“至于你說不是貧道的對手,那就太過謙虛了,誰不知道紫府劍仙的威名,雖然只是歸真境的修為,但是對上尋常天人境也絲毫不落下風。貧道非是本尊,只有天人逍遙境的修為而已,李先生如何不能取勝?”
李玄都微微苦笑,話雖如此,可對方畢竟有長生境的見識和格局,李玄都的歸真境能夠異于常人,難道張靜修的天人逍遙境就不能高出旁人一籌?若是兩者皆是不同于尋常人的境界,那么還是李玄都低了一重境界。
張靜修沒有強求,舉起手中的面餅:“當年,貧道還不是大天師,獨自一人離開江南北上,游歷江北各州之后,終是來到了帝京城,在那里,貧道遇到了一個進京趕考的舉人。”
說到這兒,張靜修似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露出些許笑意,偏開了話題:“你知道有多少舉人嗎?”
李玄都一怔,搖頭道:“不知。”
張靜修說道:“前朝大晉得享國祚二百七十年,共錄取舉人十一萬人,約合每年四百人,如果按照三十歲中舉、六十歲病故來算,最多的時候也就是萬余名舉人,放眼天下,共有一千五百個縣,舉人若想出仕,做個正八品的教諭還是不難。而且舉人還能蔭庇他人免稅免徭役,一個舉人可以免百畝良田或二百畝薄田的地稅、二十戶的徭役,就算一個舉人什么也不做,只是把這些名額放出去賣錢,也足以積攢下一筆不菲的家財,所以能上京趕考的舉人,沒有窮的。話本小說里的窮書生上京趕考露宿破廟,遇到狐仙女鬼,不過是窮酸文人的囈語罷了。”
李玄都點頭道:“在地方上,百姓都稱呼舉人為老爺。”
張靜修接著說道:“貧道遇到的那個舉人,很有意思,他是書香門第出身,要知道書香門第的人家,未必會大富大貴,但一定不窮,薄有家財又是功名在身,本該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只顧文章和風流,可他不一樣,總是關注百姓的日常起居。貧道問他何故,他說既然出來科舉,就是要出仕為官,想要做好官,靠的可不是書本上的圣人道理。”
“貧道覺得很有道理,與他談了許久,此后的幾十年中,再也沒有過交集。直到天寶二年的時候,貧道應謝太后和晉王之邀入京,在帝京城又見到了他,此時他已經是位極人臣的內閣首輔,可那時候貧道與他卻是各為其主,已成敵手。古人有句詩,叫做‘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這次相見,貧道與他,兩相無言。”
“此人姓張,是紫府的故人。”
李玄都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說道:“沒想到真人與張相還有這樣一段過往。”
張靜修將手中的面餅遞到李玄都的面前:“天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尤其是到了貧道這般地位,便小到不能再小,朋友仇人,都在一個小小的圈子里,屈指可數。如果把這塊餅看作天下,勉強求全等同是固步自封,張肅卿是一個裱糊匠,修修補補,而在貧道看來,所謂大成若缺、破后而立,與其守著一件重新粘好的破碎瓷器,倒不如重新燒制一件,你說對嗎?”
李玄都猶豫了一下,說道:“可是在破后而立的過程中,不知有多少百姓生靈涂炭。那些死去的百姓,又何其無辜?張相爺之所以要抱殘守缺,未嘗不是憐憫百姓之苦。”
張靜修沒有反駁,而是問道:“李先生,貧道說的比試,未必要武斗,也可以文斗,現在這塊餅放在你的面前,你是要抱殘守缺呢?還是破后而立呢?”
李玄都猶豫著伸出手,放在面餅的另一端,卻遲遲沒有下定決心。
張靜修也不催促,只是靜靜等著李玄都給出的答案。
李玄都幾次縮手,又幾次重新把手放在面餅上,最終長嘆一聲,手上輕輕發力,將面餅掰下了一角。
張靜修看著手中的殘缺面餅,微笑道:“大成若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