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微笑道:“所以在小女子看來,不在于地師如何,或是太平道如何,而在于百姓們怎么想。正所謂時勢造英雄,當年的太平道之所以能占據半壁江山,不是因為太平道善于蠱惑人心,而是因為世道不公。”
此言一出,李玄都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竟是小覷了秦素,難怪江湖上將她與蘇云媗等人并列,果真有不俗之處。看來平日里相處的時候,秦素是有意藏拙,或者也可以說是不太在意這類事情。
秦素不給溫仁反駁的機會,接著說道:“有道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尋常百姓可不管什么儒家大義,道德規矩,終日奔波只為饑,僅僅是為了活著而已。遍觀古今,百姓們只有活不下去的時候,才會求于漫天神佛,說到底都是為了一條活路而已,這點淺顯道理,大祭酒不會不明白吧?”
秦素朗聲道:“所以太平道起事,只是因勢利導,順應天心民意。至于史書上為何會對其多有詆毀之詞,畢竟普通百姓連字都不認得,哪里會去著史留書,而且太平道已經覆滅,死人不會為自己開口辯解。另外,當年與太平道一同起事的還有正一道,方才大祭酒背誦《大道家令戒》,第一句就是:‘于蜀郡臨邛縣渠停赤石城造出正一盟威之道,與天地券要,立二十四治,分佈玄元始氣治民。’敢問大祭酒,這‘治民’二字何解?若是意為治理一方百姓,那么大祭酒如何評價割據蜀州的正一道?我還要問大祭酒一句,當年太平道起事時,是誰人當政,總不會是道家之人吧?”
在場之人都是信奉太上道祖的,聞聽此言,自然對秦素的話大為支持:“是了,那時候我們這些道家弟子都已經流落江湖了,哪里有資格去牧守蒼生。”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那時候當政的該不會是你們儒家中人吧?”
“我就不明白了,百姓為什么拋了性命不要,非要跟著太平道造反?”
“我知道,這些儒家中人治國的本事不行,弄得天怒人怨,百姓活不下去,于是紛紛信了太平道,儒家中人為了自己那點名聲,于是就倒打一耙,說太平道蠱惑人心,然后關于被餓死、病死多少人只字不提,對于太平道作亂死了多少人,卻是記得清楚。”
“要不怎么說書生手中的筆才是最鋒利的刀,咱們這些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差遠了。祖龍焚書坑儒,就被這些儒生記恨了幾千年。給你潑點臟水,那是抬舉你,和祖龍一般待遇。”
聽到這些話語,饒是溫仁養氣功夫極佳,也忍不住臉色鐵青。
“小女子并非對儒家有所意見,古往今來,儒家圣賢不知凡幾,都要讓人心生敬佩。”秦素道:“張相爺就是儒家子弟,曾言:‘為政之道在于安民,安民之要在于察其疾苦。’地師為何難以成事?因為張相爺在位時,已然有了中興氣象,海晏河清,人心思定。《太平經》有言:‘澄清大亂,功高德正,是為太平。’太平世道,耕者有其田,百姓可安居樂業,誰會去冒著殺頭的風險造反?縱然地師能耐再大,也只能聚集一批野心勃勃之人,卻不可能讓百姓們跟隨他去造反,強行為之就是逆勢而為。若是天下大亂,百姓流連失所,餓殍遍野,就算沒有地師,也會有其他人出來作亂造反,一呼百應,這便是大勢所趨。此為天道至理,大祭酒安得不明?如今大祭酒不思當政之人不能安民之過,卻要追究百姓造反之錯,難道百姓們在活不下去的時候,只能活活餓死才算是守規矩嗎?”
“若是這樣的規矩,我看不守也罷!”
最后一句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幾乎讓人不敢相信是從一名女子口中說出。
圓坪廣場之上眾人轟然叫好,聲震云霄。
便是蕭時雨也對身旁的白繡裳感嘆:“秦素雖是出身于邪道,但此等心性,卻是比我們許多正道之人強出太多。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倒是讓我汗顏。”
李玄都更是心潮澎湃,若非此時在大庭廣眾之下,否則他一定要對秦素傾訴自己的滿腔仰慕之情,什么叫巾幗不讓須眉,這就是了。
秦素對大天師斂衽為禮,道:“正一道也曾起事,如今仍舊雄立世間,為世人所敬仰,敢問大天師,若是重立太平道,是對是錯?”
張靜修剛才被溫仁用系天師的名頭壓了一回,心中自是不快,此時便順著秦素的話說道:“當年重陽祖師創立全真道之前,曾起兵反抗金帳汗國,如果說太平道不合規矩,那么正一道、全真道全都不合規矩了,難道大祭酒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是反對李先生做太平宗的宗主,實是要將我道門從此除名?”
整個廣場驟然一靜。
這頂大帽子,可真是比天還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