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相對而坐,不多時,就有女弟子為兩人送上酒菜。
秦素只是看了一眼,便道:“久聞太平宗豪富,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尋常。”
兩人所用餐具,無一不是奢侈華美,筷子是象牙的,酒杯是玉質的,盤盞是前朝官窯燒制,要說尋常收藏,不算難事,可大多都是爐瓶一類的擺放物件,真正拿來用的,卻是不多。
秦素再看今日的主菜,只見得盞中只有一顆小白菜泡在清湯中,與杯盞之華美極不相稱,不由問道:“紫府,這是什么菜?”
李玄都答道:“這道菜名叫‘清水白菜’,不過它還有一個名字,叫‘表面清廉’。”
“此話怎講?”秦素問道。
李玄都笑道:“當年我在帝京的時候,曾經吃過這菜,據說這道菜要用火腿、雞鴨之肉加水熬制十二個時辰,再把肉撈出,只剩下一鍋濃湯。然后將濃湯煮沸,放入精瘦肉剁成的肉泥下鍋,湯的雜質就會吸附在肉泥上,起鍋的時候把肉泥撈出,同時在煮的過程中還要打沫撇去油花,如此反復,最后只剩下一碗清澈見底的清湯。將這碗清湯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用來蒸白菜,蒸好白菜之后,將變淡的湯水倒掉,再將另一部分原汁原味的高湯澆上,便成了這道‘清水白菜’。這叫做吃肉不見肉,就像達官顯貴的衣裳,同樣的八套衣裳,乍一看都是一樣,可仔細去看,就會發現細節上處處不同。他們換了衣服是不愿意讓人家一眼看出的。仔細看才知道一天換了八套衣服,這才能體現出貴人們高人一等、二等、三四等,這吃菜也是同樣的道理。”
秦素雖然出身豪閥世家,但平日里多是在外云游,又是多年辟谷,對于吃的講究自然不是樣樣精通,沒想到這道看似樸實無華的菜竟有這么多的講究,不由感嘆道:“果真是‘表面清廉’。”
李玄都笑了笑:“不知是誰做主上了這道菜,這是暗諷我嘴上喊著餓殍遍野、蒼生疾苦,可自己卻坐在這高高的天水閣中享受珍饈美味,都是表面功夫。”
秦素一怔,她卻是沒有想到這一層,過了片刻才輕聲說道:“如此看來,這太平宗中也不太平。”
李玄都不以為意道:“畢竟是一座宗門,哪有那么容易就能聽我調遣,我還是那句話,掌握太平宗急不來,須得徐徐圖之。”
秦素望向桌上的“清水白菜”,問道:“這道菜怎么辦?”
李玄都道:“自然是吃掉。我做事但求問心無愧,又不是做給別人看的,到底該怎么做,我心中自有計較,何必管他說什么?我若不吃,倒顯得我心虛。所以我不僅要吃,而且還要邀你來吃,他們想敗壞我的名聲,盡管去好了,我李玄都何曾是為聲名所累之人?劍仙做得,魔頭也做得。真小人做得,偽君子也做得。”
這便是秦素喜歡李玄都的地方了,從不故作瀟灑,卻又常常能在不經意中透出幾分灑脫來。秦素記得娘親曾經說過,有些浪子人物之所以討女子喜歡,其實也簡單,那就是平常時候死不正經,可到了關鍵時候,又能往死里正經。秦素再看李玄都,不由心中暗忖:“他也算是嗎?”
李玄都吃過了“清水白菜”,忽然感慨道:“我這個人啊,從不怨天尤人,雖然我從沒見過我的父母,但我也不覺得我就比別人缺了什么,我有師父師兄,還有師姑師妹,那就是我的家。我覺得老天還算厚待我了,最起碼沒有剛一落地就死在襁褓里。沒有什么離奇身世,也沒有背負父母家族的深仇大恨,沒有三生三世的刻骨銘心,也沒有此生不渝的青梅竹馬。我從不向往什么海枯石爛,生生世世不分離,因為那都是假的,人心敵不過光陰,但我想娶妻生子,因為這是真的,夫妻扶持,相守一生。除了這些,我還想為這個世道盡一點綿薄之力,讓我為了這個世道去死,我多半是不愿意的,因為我不是圣人,我有私心。可如果讓我袖手旁觀,那我也做不到,因為我的心是肉做的,并非鐵石心腸。”
秦素怔住了,繼而沉默了。
李玄都沒有喝酒,卻有幾分醉眼蒙眬,問道:“這條路的盡頭,我也不知道是怎樣的風景,我只是希望在我走到盡頭的時候,可以沒有遺憾。素素,你愿意陪我一起走下去嗎?”
秦素柔聲道:“我愿意與你一起走下去,這是你選擇的路,而我選擇了你,既然是自己選擇的路,那就一定要盡力走到最后,這樣就算失敗了,我們也不必惱怒,不必羞慚,因為我們已經盡人事,只能說天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