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望向天空,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向孩子解釋:“彼之毒藥,我之蜜糖,彼之敝草,我之珍寶。你眼中高高在上的神明,在旁人眼中,也許就是殺人如麻的魔頭,你眼中的大英雄,在旁人眼中,可能就是欲除之而后快的惡人。”
說到這里,女子嘆了口氣,吐氣如云霧升騰,變化不定,久久不曾散去。
孩童卻是不認可這個說法,強辯道:“神明就是神明,英雄就是英雄,哪有什么你認為我認為的。”
女子搖頭道:“中原有一位先哲創立了心學,他推崇心外無物的道理。他問他的弟子:‘天地之間,什么是天地之心?’弟子回答說:‘人是天地之心。’人為什么能做天地之心?只因人是一個靈明,充天塞地之間,直至有這個靈明。人只為形體自間隔了。‘我’之靈明,便是天地鬼神之主宰。天沒有我之靈明,誰去仰它之高?地沒有我之靈明,誰去俯它之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辨它之兇吉災詳?天地鬼神萬物離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我之靈明離卻天地鬼神萬物,亦沒有我之靈明,如此便是一氣流通。”
孩子完全懵了,神仙姐姐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能聽懂,可連在一起之后,他卻是聽不懂了。
女子長嘆一聲:“萬物本就存在,卻沒有意義。比如這雪,有人的時候,它飄灑落下,沒人的時候,它還是票灑落下,金帳人因為白災之故視它為災禍,中原人又說瑞雪兆豐年,這就是人心賦予萬物的意義。沒有人心,萬物仍舊存在,但無法被感知,就沒有意義,也就相當于不存在了。你眼中的神明和英雄,都是你的靈明賦予的意義,就如金帳人與中原人賦予雪的不同意義,旁人與你立場不同,靈明賦予的意義不同,神明與英雄自是不同。”
孩子終于從完全聽不懂變成了似懂非懂。
女子也沒指望一個自小長在金帳的孩子能聽懂興起于江南的心學,換成一個詩書傳家的孩子還差不多。
她說這些,何嘗不是在寬慰自己。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說起容易,做起來何其難也。
儒家有四位圣人,一曰成仁,一曰取義,一得理學大成,一得心學大成。她讀了很多儒家典籍,覺得最合乎自己心意的,還是這位心學圣人的典籍。這位心學圣人是本朝之人,早已超凡脫俗而去。當年江湖勢力支持寧王叛亂,便是這位儒家心學圣人代表儒門親自鎮壓叛亂,多少名震江湖的大人物都折在了這位心學圣人的手下,并且由此生出一句舉世皆知的名言:“滅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可憐這些江湖豪強,竟是落得一個“山中賊”的評價。
正因為如此,本朝官員之中,要么是理學之人,要么是心學之人,就是奉行道門的江湖人士也多受影響,如那李玄都,便是受了張肅卿的影響,在他沉寂的幾年,想來不是在修煉什么功法,而是自省和思索出路,否則不會在短短的四年之后,就完全變了一個人,從那個意氣沖動的紫府劍仙成了今日這個所謀者大的李玄都。
女子喃喃道:“李玄都思索了四年,想明白了自己的腳下路,他要腳踏天下路不平。你想了這么多年,可是想明白了來路歸途?”
孩子瞪大了眼睛,問道:“姐姐要走嗎?”
女子搖了搖頭:“我暫且不會離開王庭,我要看看這座王庭到底能掀起什么風浪,這些風浪能不能讓金帳這艘大船就此傾覆。”
說到這兒,女子抓住孩子的衣襟,身形緩緩升起,離開城頭,直往九天之上。
無論什么時候,中原的總體實力都要強于金帳,金帳能威脅中原的時候,都是中原內亂之時,換而言之,金帳不過勝在心齊,如果金帳也生出亂象,便如何也不能威脅道中原了。
如果李玄都果真能攪得王庭大亂,她不介意推手一把,不是為了什么千秋大計,也不是為了雄圖霸業,只是想要把那個人逼出來,然后好好教訓一下他。
在這之前,有個關鍵。
李玄都能以一己之力支撐到老汗駕崩。
雖然有些難,但女子覺得李玄都能夠做到,好歹是與自己交手兩次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