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無鬼上前一步,沒有看向旁人,獨獨望向了李玄都,“紫府,自你我相識以來,我一直想讓你做我的衣缽傳人,無奈緣分不到,始終差了一線。如今我飛升在即,有些話想要對你說。”
李玄都臉色鄭重,“徐先生請講。”
徐無鬼道:“你不止一次問過我,所求為何。我現在可以回答你,我之所求,不在于一姓帝王尊位,也不在于個人恩怨,更不在一時一地之太平,而在于千秋萬世。”
李玄都心中明白,一姓之帝王尊位,說的是澹臺云、秦清、李道虛等人,個人恩怨和一時一地之太平,說的卻是他李玄都了,而徐無鬼認為,李玄都也好,李道虛等人也罷,都不如他。
李玄都輕聲道:“愿聞其詳。”
徐無鬼道:“我生于鐘鳴鼎食之家,自小就見慣了廟堂紛爭,年紀漸大之后,又行于江湖。所見所聞,廟堂也好,江湖也罷,真可謂是‘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地,乃至一國,都是在不斷重復前人舊事,也就是天下無新事。”
“誠如司空道玄所言,歷朝歷代對于土地兼并都視為大敵,就算不能徹底遏制,也要想辦法減緩。一是因為有田地的百姓是賦稅主要來源,良家子從軍也是最好的兵源,二是因為抑制兼并能夠有效防止失地流民出現。大晉不抑兼并,在王朝初期就使得大批百姓變流民,為了防止流民起事,朝廷就組建廂軍,不作訓練,只充勞役,造成毫無戰力的冗兵。為了不讓世家大族在朝堂上一家獨大,又不得不放開科舉,大量吸納寒門子弟以求平衡,造成冗官。大魏到了如今,又何嘗不是,世家高閥不納稅,百姓們淪為佃戶,朝廷沒有稅收,又要平叛,只能放權于地方督撫,導致各地督撫相繼坐大。”
“土地如此,人也是如此。一朝之初,吏治清明,沒有一事不用心,沒有一人不賣力,也許那時艱難困苦,只有從萬死中覓取一生。既而漸漸好轉了,朝廷穩定了,也就漸漸怠惰了,少數變為多數,繼而怠惰成風,雖有大力,無法扭轉,并且無法補救。也有的為功業欲所驅使,黨同伐異,到人才漸見竭蹶、艱于應付的時候,形勢便復雜起來了。煌煌史冊,‘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榮取辱’的也有,總之無甚新意。正應了那句話,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
“我所思所想的,便是能否在天下之間找出一條路,跳出這個重復了無數次的怪圈。后來我也的確找到了一條出路,那就是儒門曾經提倡過的‘禮’,儒門認為人人知禮,則天下大同。倉稟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想要讓人知禮,要先做到倉稟實和衣食足,要讓百姓們吃得飽飯,不必整日辛勞都耗費在謀生一事上,然后才能讀書識字,最終由下而上,改變世道人心。”
“如何才能倉稟實?糧食是關鍵。紫府,你還記得我們在來昆侖路上所說的那些嗎?一味節流是無法扭轉局勢的,非要開源不可,從刀耕火種到畜力除耕,每畝田地的糧食產量翻了一倍不止,現在就是一畝田地的極限了嗎?我看未必。為此,我做了許多嘗試,也包括古皂閣宗的‘八部眾’,至今算是卓有成效,我預留了一些種子,也許能解決這個難題。”
“不過在此之前,想要推行這些,非要一個能夠對天下如臂指使的朝廷不可,這也是我另立大周的緣故,如今的大魏和徐家實在是太過腐朽了,就好像是一個病入膏肓之人,沉疴難救,為了葬送大魏和徐家,我也只好苦一苦當下之人,利在后世之人。紫府能看到救天下求太平,難能可貴,可是你只看到了現在,卻沒有看到以后,卻是不足了。”
李玄都聞言之后,良久無言。
過了許久之后,李玄都才開口道:“我認可徐先生的想法,卻不能認可徐先生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