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帝通過“千里望”第一次看到了這位大名鼎鼎的清平先生,臉色晦暗。
白鹿先生感慨道:“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天寶帝低聲問道:“李玄都說的這些事情……先生知道嗎?”
白鹿先生回答道:“有所耳聞。”
天寶帝轉頭望著他,目光中全然沒有了平時的尊敬,透出的是孤獨和深寒,“這些事情,朕竟是一點也不知道,為什么你們就沒有一個人告訴朕?”
白鹿先生長嘆一聲,“此乃頑疾,且不說我們沒有真憑實據,就算我們告訴了陛下,陛下也不可能立時解決,天底下那么多的事情,陛下如何能夠兼顧,只是徒增煩惱罷了。所以陛下的當務之急還是親政,然后任用賢臣,君臣合力,才能徹底鏟除這些頑疾。”
天寶帝不置可否,轉而說道:“這些蛀蟲,國事艱難如此,就連李玄都這個外人都明白,可為什么他們不明白?”
“他們不是不明白。”白鹿先生淡淡道,“他們比誰都明白,可他們還明白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天寶帝立刻問道。
白鹿先生揮袖設下禁制,輕聲道:“既然陛下如此問了,老夫便直言了,關鍵在于土地。古時王朝,君臣共治,古代的士大夫們,擁有三種身份,即是土地的主人,政事參與之人、兵事參與之人,皇帝不是主人,而是盟主,這也是古代世家可以經營一方而不必全部集中于帝京的緣故,所以這時候的世家往往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此謂之有恒產者有恒心。”
“可到了本朝和前朝,科舉完善,不再有門閥一說,大地主變成了無數個中小地主,門閥變成了士紳,隨之而來的結果就是皇權獨大,這些地主們不再是政事和兵事的參與者,不再是皇帝的盟友,而是成了皇帝的依附者,他們從朝廷的主人變成了朝廷的客人,看似居于朝廷高位,但丞相都沒有了,興衰不過在皇帝的一念之間,隨時可以被踢出局,所以他們會本能地挖朝廷的墻角,逃避稅收,隱匿人口,總而言之就是千方百計與朝廷作對,損耗朝廷的利益來滿足自己的利益。這便是無恒產者無恒心。”
“老夫先前說過,他們原本有三重身份,現在他們沒了政事和兵事的身份,可還有一個身份,土地的主人,天下稅收皆是來自于土地,所以他們還是錢袋子。這種錯位導致了朝廷想要征稅變得極為困難,養兵更是昂貴,只是幾十萬人便要耗盡朝廷的國庫。這也導致了朝廷面對金帳時屢敗屢戰。”
“不過此舉也有好處,那便是內部穩定,再無權臣奪取皇位,再無藩鎮割據。為何朝廷放權地方督撫之后,以遼東為首的地方督撫可以迅速平定叛亂、鎮壓流民?甚至遼東已經是國中之國?正是因為遼東的屯田制度,土地的主人、政事的參與者、兵事的參與者,三位一體,人人有恒產,故而人人有恒心,與金帳的千戶制度,其實是殊途同歸。”
“大逆不道!”天寶帝既驚且怒,萬萬沒想到白鹿先生會說出這么一番話。
白鹿先生淡然道:“陛下不喜歡聽,可老夫還是要說。想要解決如今困局,要么效仿古制,朝廷放權,使得門閥豪強坐大。要么就徹底收權,趁著如今天下大亂之際,借流民百姓之手,掃除地方士紳,真正做到皇權下鄉,由官府的官吏代替地主鄉紳,完成最后一步,這樣可以解決兵事和財政的兩難困境。在老夫看來,秦清整頓士紳,雖然現在實行屯田制度,但大有更進一步的意思。”
過了許久,天寶帝緩緩說道:“先生這是在挖儒門和道門的根基。”
白鹿先生搖頭道:“道門早已放棄了土地,四海航路,各類商貿,哪樣不是道門經手?只有儒門還死抓著土地不放,儒門已經到了必須改變的時候,這也許是老夫能做的最后一件大事,而恰恰是陛下做的第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