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隱斜跨在一頭小毛驢上,一邊走一邊不住的嘆氣。
從乾寧四年到勉縣上任,他在主薄的位子上,已經呆了五年多了。看看自己胯下這頭瘦毛驢,再看看自己綴了兩塊補丁的官服,羅隱又嘆了口氣。唉,二十多年了。那還是僖宗中和元年的事吧?如今都是光復二年秋了,可不是二十多年了。
羅隱原本住在同州城郊的一個農莊里,雖然家境不是大富大貴。但也是溫飽有余的書香門第。他家自高祖輩起,人丁就不旺,幾代單傳,父祖輩的幾代經營,家中也有良田三五十傾。羅隱自幼聰穎,博覽好學,當時在同州,四下鄉里,很少有不知道神童羅秀才。羅隱自己,未經世事風雨,也是躊躇滿志,在他心里,根本就看不起那些只會推文敲字的酸書生。讀書致用,像諸葛武侯那樣,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出將入相,掌理天下,才是一個讀書人的樣子。
因此上,羅隱雖然詩詞歌賦樣樣拿手,但自己最以為傲的,還是諸子百家,秦法漢典,兵法戰策,無所不通。羅隱一直想著,一書一劍,行走天下,有朝一日,自己聲聞諸侯,名達朝廷,明主圣旨寵招,就可平步青云,以胸中才華,就可平定天下,成一代名相。
可惜呀,夢想雖好,現實又
是那么的殘酷。還沒等自己大夢做醒,反賊就破了長安,賊兵四出,攻城略地,那同州也不是啥安樂鄉,賊將朱溫領兵四萬,兵臨城下。羅隱聞知長安宗廟失守,天子蒙塵西川,當即大哭了一場,撇了老父老母,孤身一人毅然西行,到成都去追隨朝廷。
可那是啥樣的朝廷呀,自己孤身千里效忠,居然根本就沒人理,那些高官大將,不是粗鄙無文的武夫,就是只會清談終日的世家子弟,像他這樣默默無聞的寒門,別說是出將入相,就是想謀一個進身之階,都是千難萬難。羅隱投靠無門,又沒了盤纏,只好流落市井,及一頓飽一頓的,以寫字賣畫為生。
直到三年以后,有一神策軍頭,要找個書啟師爺,偶爾在街上過,看他字寫得不錯,就將他招入自己麾下,帶到了長安城。這神策軍頭,大字都不識一個,哪里懂什么尊才重道的道理,看這羅隱如同廝仆一般,整日呼來喝去。羅隱不堪其辱,屢次要辭了離開,那軍頭卻不肯放。這軍頭仗了太監義父的權勢,又是手握兵權的人,話說的倒是明白:“咱家知道自己粗鄙,你老羅看不起咱家,可咱家也不是要坑你,我這身份,正兒八經的書生子弟,也沒人來我這幕下,你就湊合湊合,反正也少不了你的吃穿用度。處的好了有朝一日,咱家也給義父說說,放你一個官做,你要是自己跑了,可也別怪咱家粗魯,丟了小命,那也是自找的。”
羅隱當時,差不多死的心都有,只是心中總有不甘,想想這長安,雖然是京師,可早就是亂無法度之處,真要是不明不白的被這武夫害了,那才是冤死不償命呢。千忍萬忍的,居然忍了八九年。到后來,那軍頭的義父被亂軍所殺,軍頭沒了仗勢,平日蠻橫稍有收斂,羅隱才在一個相熟的師爺援手下,離開了那軍頭。那位師爺的幕主,正是當紅的神策軍頭周繼昭。待那師爺確實不錯,人也仗義,聽師爺說羅隱有些才華,雖說不當回事,看師爺的面子,還真給疏通點門路,將羅隱委任了這勉縣主薄。
羅隱如今,自覺滿腹才華,卻淪落到這地步,已是羞于見人。自己孤身一人,到這勉縣任上一干就是五年。五年了,縣令都換了三個,可羅隱的主薄,那還是當的穩當,一是上上下下,也沒人把這主薄的位置當回事,沒啥人想到這窮縣來做個九品小官。二來羅隱的才華才真不是吹的,縣里的那點事,稍稍動點手,就打理得井井有條。每任的縣令,還真不愿意離開這么位熟手。
秋風吹過,涼意襲人,羅隱拉了拉綴著補丁的官服,看著身前身后的百姓,心里更不是滋味,這幾年主薄當下來,面顯得百姓,未必認識縣令,可沒人不認識他這個好喝酒,一喝就醉,常常酒氣熏天的主薄,勉縣的百姓好呀,這官府說征糧就征糧,說出丁就出丁。也沒見那個百姓說過一個不字。可這百姓也太苦了吧,前幾年,雖說挨餓受凍的,也還過得去,可這仗打的,從去年到現在,先是說皇駕到了鳳翔,大軍缺糧,縣里的官倉賦稅,一股腦的調運關中。后來又是蜀軍來襲,又是連征兩次糧草,運到三泉大營。糧草運去了,連運量的丁壯,都給留了下來充軍作戰。這好不容易秋收剛完,百姓還沒來得及吃上一頓飽飯,這督運糧草的兵將就到了縣里。小小一個勉縣,不過三千戶而已,今年已經被拉走了一萬多石的糧食了,這如今車裝牛駝的,再要運到軍營,怕就是百姓家連明年的種子糧都沒有了。要是還打下去,百姓沒人管,明年這勉縣怕不是要餓死萬人都不止呀。
羅隱想著,心里是一陣一陣的酸楚。這個官是不能當了,枉自百姓看自己都是清天一樣的大老爺,可是在那些兵將眼里,自己和這些百姓一樣,還不都是可以予取予奪的奴才。當時那個軍將怎么說的:“看你帶著個帽子,還真把自己當個官樣,老子告訴你,沒有老子們在前面打死打活,這地方早他娘的被王建那王八羔子給搶了。百姓沒糧了,我還告訴你,他們死活
我不管。今天要不開始往大營運量。斷了大軍的軍糧,老子就把你給生割了晾干,給弟兄們做肉干吃。”
是呀,這事他們干的出來,這大街上,掛著六具示眾的尸體。這些百姓,就是因為偷偷留下點種子,被他們發現以后斬首示眾的。畜生呀,這幫畜生,在他們眼里,百姓命賤如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