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廬四周,有著許多屏風,地上放著許多香爐,裊裊香煙,縈繞在穹廬內,聞著很舒服。
兩側還擺著書架,架子上擺滿了竹簡。
他的老友故舊,同時也是他家的世交李陵則坐在上首,正和衛律說著話。
看到蘇武,無論是李陵還是衛律,都有些尷尬、羞愧的神色。
“子卿兄……”
“子卿兄……”
兩人起身,走到蘇武面前,用著過去的禮節,長身拜道:“一別多年,兄長有些憔悴了……”
蘇武呵呵一笑,抓著手中的節旄,道:“兩位賢弟倒是風采依舊,令人羨慕!”
李陵和衛律聽著,相視一眼,都是低下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老朋友的話。
蘇武卻是拿著眼睛,仔細的看著這兩個過去的老朋友。
特別是李陵!
在蘇武的記憶里,李陵李少卿,從一開始,就是人群的焦點,眾星捧月一般的天之驕子!
作為飛將軍的孫子,李當戶的遺腹子。
這位隴西李氏的年輕俊杰,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展露了非同常人的才能!
十幾歲就被選入了建章宮,擔任建章宮監!
這可是實權的天子禁衛職位。
地位相當高,不遜一般的兩千石。
不過二十多歲,天子予其八百騎,令其出居延,對匈奴進行偵查。
很明顯,這是在培養和考察李陵的能力。
而后者也不負眾望,率部深入匈奴腹地,過私渠比鞮海,接近匈河,撩撥了一下匈奴后,全身而退。
于是,天子大悅,以李陵為騎都尉(這是他的祖父擔任將軍前的職位),更從丹陽挑選良家子五千人予其,命李陵在酒泉、張掖建立軍營,訓練這批新兵,讓他在當地邊打邊練。
顯然是打算將李陵往新一代的漢軍大將,未來的軍方領袖方向培養。
然而……
浚稽山一戰,李陵投降。
如今,更是穿著胡人的服飾,衣襟左衽,披發留辮,出現在自己面前。
只是看到這里,蘇武就已經明白,大漢帝國的驕傲,飛將軍的孫子,隴西郡成紀縣飛出來的俊杰,已經成為了漢家的敵人,匈奴的大臣!
盡管,蘇武明白,李陵這樣的轉變,或許有他自己的緣故與委屈。
畢竟,他的家族,特別是生他養他教育他的老母親,為天子所誅殺。
然而,蘇武內心,卻依然有些不舒服,有些遺憾。
他甚至,有一種在李陵面前,說一句‘少卿,可還記得浚稽山下的韓延年?’的沖動。
不過,他強行忍住了。
畢竟,李陵是一個成年人了。
他也已經做出了他自己認為正確的選擇。
蘇武雖然不敢茍同,但出于對曾經的朋友的尊重,他不愿做那種純粹只是逞口舌之快的傻事。
但,李陵卻是看著蘇武,特別是蘇武手中,那根連牦牛毛都已經掉的精光,甚至連節旄的竹竿都已經光滑的如同玉石一般的竹節,內心涌起了無限愧疚。
恥、辱、自責,種種情緒在他內心糾結,翻涌成海。
畢竟,他是接受了純正的漢家教育長大的貴族。
他的父親、祖父和曾祖,都曾在對匈奴的戰場上,揮灑汗水與青春。
而他今天,卻委身匈奴,甚至成為了匈奴帝國的高層,單于的左膀右臂。
曾經,他還可以用伍子胥來安慰自己。
用自己一直在匈奴推動漢化,傳播漢家詩書來麻醉自己。
但現在,當他看到了老友蘇武,看到這位被匈奴人折磨、羞辱、威逼利誘,流放北海,卻依然堅持自我,忠貞不屈的老朋友和他手中的節旄。
李陵內心之中最柔軟,同時也是他最大的恐怖,終于破碎了封印,從思維底層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