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凍餓而死。母親說。
你是一個流浪人。妻子說。
我夢見你死了。七歲的女兒說。
冬天還沒有來的時候,我回了一次家。看到我日漸消瘦的模樣,母親勸我不要再到外面去受罪了,既然在城市掙不到錢,養活自己都沒有能力,就回家種地。這些話,我已經聽過無數遍,可是,我還要堅持走自己的路,我不想放棄過去二十年的不懈努力,我要向著自己的理想做最后的沖刺。
這一年,我大部分時間都沒有固定的工作,只是依靠站在馬路中間發廣告傳單來維持基本的生存。我已經習慣在窮困之中活著,生命簡單如一張落滿塵土的白紙,我找不到人生的歡樂,只有讀書才能減輕我對未來的絕望。這一年的最后一個月,我找不到任何工作,成為一個失業的人。寒冷的冬天已經走進我的生命,我必須堅強,我告訴自己只要活過這個冬天,就會看到春天。
失業的時光是那么漫長。我在城中村租來的房子里面苦苦堅守著自己的理想,房間里面沒有一絲熱氣,沒有暖氣,也沒有任何取暖的設備,如同冰窖一樣寒冷,我只能依靠文學的夢燃起一堆篝火在長夜里面烤手。整個白天,我都縮在被窩里面,盯著筆記本的屏幕,鍵盤發出清脆地聲音,我敲打下這些文字只是為了留住這段苦澀的記憶。我相信將來有一天會被別人讀到,雖然不知道我的知音什么時候出現,或許十年以后,也許一百年以后,這些都不重要。我只是希望將來離開人世以后,還有我寫下的文字留給這個世界,讓未來的人類知道我曾經生活在一個怎樣的時代。每隔幾分鐘,我都要停下來,兩只手凍得冰涼,我會反復搓著雙手來取暖。這個冬天我都是在被窩里面寫作,就像一個小動物在自己的巢穴冬眠。
我住的房子是一座三層樓的底層,原來住著四戶人家,在供暖期到來以前,樓上樓下的住戶大部分都搬走了。現在,只有一層的東頭還住著一個女孩,經常不會來。許多個夜晚,這個院里面整座樓只有我一個人,西風嘶吼的長夜我總是失眠,仿佛聽到走廊里面有腳步的聲音。我知道這是幻覺,腦海里面時常出現《聊齋志異》的故事,這世界上哪有什么鬼魂,為什么要自己嚇唬自己,總是這樣自我安慰。我每天無所事事,用寫作來打發時光,這個冬天是我最后的掙扎,也許,明年我已經回到故鄉成為另一個人。我現在只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活在精神世界里的漫游者,沒有社會,沒有人群,甚至沒有現實的存在,只有我的白日夢。已經一個月在這個房間里面,孤獨地寫作,沒有電話打進來,也沒有人的聲音,周圍總是那么安靜,我已經被所有的人遺忘,在這個社會里面仿佛我是已經死去的人,不再需要別人的關心。
明天就是農歷的臘月。想到回家,我就害怕,我不愿意回家。過年的時候,親朋好友聚在一起,談論的總是錢,只有掙了錢的人才會揚眉吐氣,似乎要高人一等,在外面打工一年如果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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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空空是沒有臉面回家的。我這樣一個沒有工作的人,回家好像是一種恥辱,沒有錢的人就會在人群里面失去生命的尊嚴。秋天回家的時候,妻子說起周圍的鄰居,總是提到別人家里一年會有多少的收入,就是在村里種地一年到頭剩下來也會有八九千塊錢。說完以后,問我過年回來的時候,能帶多少錢回家,我頓時啞口無言。又問我上班的單位,我說是自由人,在妻子眼里我就是一個朝不保夕的流浪者。每到過年的時候,我都會有一種淡淡的憂傷,總是不能讓自己變得快樂。看著青春已逝,看著人到中年,看著理想依然是那么遙遠,漸漸由失望變成絕望,也許,我這一輩子注定就是一個平庸的人。
寒冬籠罩著我的生命。房間里面寂靜無聲,我在傾聽著自己的心跳,我最近總是回憶起過去的時光。無數次在漫漫長夜寒冷的夢里面,我又變成一個青春少年,現實與夢,就像是一面鏡子折射的光,只是我讀不懂這束光。難道是我這顆心早已經衰老,我為什么不去過普通人的生活,我為什么不能安于一個普通人的命運,而是要執著看不見黎明的寫作。我出生的時候注定要做一個農民,我死的時候,回過頭來看這一輩子的光陰,不想這顆靈魂只是一個懦弱憨厚的農民,我要做一個反抗者。城市不屬于我,也不是我的家,我只是飄泊的過客,這里只是一個通向未來的碼頭。雖然我厭惡城市,卻又不愿意離開,這里能夠給我自由,我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可以任意在白日夢里面飛翔。我不在乎窮困,城中村里都是和我一樣生存在社會底層的人,都是一樣的弱勢群體,我能從周圍的空氣里嗅到平等的氣息。沒有鄙視的目光,為了謀生天南海北的人聚集在這里,各種各樣的方言飄蕩在大街上,好像是一根線拽著飛在天空的風箏,一旦失去故鄉這根線也就斷了。有時候,我覺得人生毫無意義,一輩子都像是一個沒有家的流浪漢。
四十歲以后,時光開始倒流。我好像正在從一個老人慢慢變成孩子,直到有一天心智如同嬰兒那么簡單,生命就會劃上句號。這個復雜的世界,我似乎從來都沒有深入其中,現實的嘈雜只是無數幻象的交織,我躲在社會之外自己精心挖掘的地洞里面,在夢的海洋浮游。我不愿意思索這個荒誕的世界,這個世界只是一片滾燙的沙漠烘烤著每一個裝滿欲望的人,物質堆積在生活的各個角落,卻沒有心靈的立足之地,這是這個時代看不見的悲哀。無論眼睛里面的風景多么荒涼,無論金錢搭建的海市蜃樓迷惑著多少年輕的心,都與我無關,我只是一個孤零零的異鄉人,只是短暫地經過這個世界。過去的已經忘記,未來的還沒有到來,現在眨眼即逝,我只是一無所有的空殼,我只是懸掛在時間的天空底下生銹的沙漏,每一粒沙都是人間的故事。聚散匆匆,都不是我可以決定的,如同兩個人的相遇只是偶然中的偶然,開始以后,就沒有人知道是對是錯。
寫作,也許是一場身心的修行。這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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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只有日中一餐,其余的時間都在被窩里面敲打著鍵盤與自己的心對話。只有這樣才能保持自己的熱量,維持自己的體能,談不上饑餓,也從來沒有飽的感覺。這樣做,更多的原因是減輕經濟的負擔,房租是不能減少,只有壓縮自己的生活費,沒有收入的來源,還要活下去,只能節衣縮食。我的積蓄只夠維持到年底回家,我只是想要做最后的掙扎,讓自己的文學夢最后的一絲火苗燃燼,明年我要開始新的生活。每當我陷入絕望的時候,就會想到死亡,其實死亡對每個人都很容易,只有活著是這么艱難。每個活著的人都在不斷地索取,為了虛榮為了無休無止的欲望,不分日夜的工作,周圍的人都是觀眾,每個人都在竭盡全力地奔跑,金錢就是開足馬達的動力,跑向終點的人看見死亡是最公正的裁判。掙錢,花錢,無休無止的輪回,日出日落,冬夏春秋,生命的磨盤在每個人的身體上推轉了無數圈,最后還是一無所有的離開這個世界。
這個冰冷的房間如同我的身體,我的呼吸,我的生命。我的世界里面只剩下自言自語,那個在馬路中間發送廣告傳單的人仿佛已經不存在,昨天的我已經死去,明天的我還沒有降生,只有現在的我影子一樣飄忽不定。我害怕漫漫長夜的來臨,寂靜的黑暗里面,我默數著自己的心跳,失眠與寒冷包圍著我。晚上八點到早晨八點,十二個小時我都在睡眠的邊緣徘徊,早晨醒來,我會記得長夜里面無數個夢穿過我的身體。
我相信人有來生,我也相信人有前世,算命的人曾經說我的前世是一個天才的和尚。那些曾經發生的事情已經成為過去,我的今生卻沒有人能夠預測,但是我知道自己生下來就和別人與眾不同。我在冬至這一天出生,古時候這是一個非常隆重的節日,我相信每個人從出生的那一天開始就注定自己的命運去向何方,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有自己的使命。
我在城市里面只是一粒飄浮的塵埃,在大街上呼吸著渾濁的空氣,汽車從身邊來往穿梭,我透明的身體沒有人能夠看見。城市是一片水泥建筑的叢林,出沒著成千上萬的鋼鐵怪物,人是那么脆弱,摩天大樓的玻璃閃閃發光如同一面照妖鏡,每個人都藏起自己的靈魂。這里是生存的競技場,弱肉強食的游戲規則讓動物的本性顯露出來,存在已經成為零度以下的冰,沒有憐憫,沒有同情,沒有人知道面具背后的那張臉已經被殘忍刺傷。生活從未變得如此堅硬,凌冽的寒冷穿透骨髓,甚至那些曾經溫暖的回憶也已經漸漸冷卻,這個時代只是一臺高速瘋狂運轉的機器。我不喜歡金錢社會里面那些貪婪的眼睛,當周圍到處充滿金錢動物,空氣里面就會到處彌漫著野獸的血腥,然而無論是誰都不能選擇自己生活的時代,每個人都是時代這個鋼鐵籠子里面無處可逃的驚弓之鳥。在寒冷的夜里面,我總是會做一些紛亂荒誕奇怪的夢,那些夢像是一把鑰匙,打開生命這個迷宮的大門,我卻不知道去向何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