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毓秀的生命力著實讓周良人吃了一驚。照理說,小孩子體魄弱,根本抵擋不了饑寒,無論哪間閣子,小孩子都是最先短命的。可毓秀只是在剛被關在閣子的時候大病了一場,她只能將裂縫中生長的竹節草嚼碎喂給她吃,又好不容易乞求士卒給她一盆水,把浸在冷水的臟兮兮手巾敷在她額頭上。她抱著毓秀,一夜不曾合眼,用冰冷的額頭貼著她發燙的臉龐。她怕她挺不過去,就把她知道的神仙求了個遍。第二天清晨,也不知道哪路神仙顯了靈,毓秀竟奇跡般退熱了。經此一病,毓秀再也沒有生過病。周良人環視周圍稀稀拉拉的越人,有感毓秀福報之深。
毓秀當然不知周良人的心緒起伏。她只盼望著能下一場大雪,一場很大很大的雪,足以把這里遮得嚴嚴實實。
毓秀的愿望很快就實現了。冬至前一旬,京都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漫天的雪遮蔽了天地,自宮城至長街再到城樓,上下皆是茫茫一片,像是回到混沌如雞子的原始世界。汴州的雪景跟前越國的魏淑妃描述的很是不同。魏淑妃是當今魏帝的表妹,魏越關系未破裂之前,它們還是盟友。為了鞏固兩國友好同盟關系,魏淑妃便被嫁到越國。魏淑妃生了一副明眸皓齒的富貴模樣,尤其愛笑,不管對待妃嬪還是宮人,都是笑意盈盈的樣子。
她和周良人住在一個宮殿中,她住在主殿,周良人住在偏殿。魏淑妃對周良人母女很是照拂,皇帝和皇后賜的吃食,匹緞,首飾都會拿一部分讓宮女送到偏殿。魏淑妃喜歡和毓秀在一起,一有空就叫她到主殿去玩。除了拿好多好吃的果子給她吃,還會讓毓秀看她插花、跳舞,聽她彈琴吹塤,教她寫字作畫,不時會給她講有趣的故事。
魏淑妃給她講的最多的便是魏國的冬至。她說,在她記憶中,有一次冬至就下了如鵝毛那么大的雪。早上一推窗,雪珠冰冷冷地撲在臉上,她卻極其興奮。屆時,宮里會舉辦宴會,邀請各宮娘娘、皇子、公主、王侯及命婦到宮中祈福。早晨人們穿好裘衣,大氅,手中擁著手爐,往雍翠宮趕。皇帝帶著這群人到恩澤壇行祭禮,祈拜谷神,希望第二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祈完福,眾人有序進入雍翠宮,參加宴會。外面風雪強勁,殿中卻溫暖如春。平日里等級分明的人,如今坐在一起樂呵呵地聽戲看舞,投壺作詞,沒有芥蒂,也沒有什么陰謀詭計,倒真像是一家人。
說到這兒,魏淑妃原先晶亮的眼睛倏爾黯淡了下來。毓秀只當她遺憾越宮見不到那般蓬勃的雪,忙道,越國的雪晶晶瑩瑩的,像娘娘頭上的珍珠。魏淑妃撲哧一笑,摸了摸她的頭。可惜,當這個可憐的女子得知她的母國攻破越都,一時羞愧難當,一條白綾斷送了自己的性命,提前殉國殉夫了。
毓秀手扒著格子門,透過早已被戳得稀爛的格紙向外看。視野所及的半個庭院都為白雪所覆蓋,正對面的木門緊閉著,只能透過射出窗外的一余微光證明尚有人活動。漫天的風扯絮企圖掩蓋荒郊外微弱的一點人氣。本不優雅,寧靜的雪,在凜冽冬風的推波助瀾下,以其張牙舞爪的姿態生撲向人間。
越人真的絕望了。魏帝將他們遺忘在這里,磨光他們的尊嚴,耗盡他們的耐力,任他們與這里的瑟瑟枯葉一同無聲無息被風雪掩埋。絕望即解脫。一部分越人約定將自己的生命永遠定格在這個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