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摩換過不少飛艇,但從未給它們改過名字:昂法菲特號,始終如此。
房間涌出松香氣味,源頭是那覆蓋了九成地板的棕灰色皮草;那塊皮來自一只名為溪鹿的食草野獸,它活著時曾在蛙鳴澗用蹄子碾死十數人,此時,那野獸的頭顱就掛在它自己皮毛上方不遠處,作為一個品相拙劣的裝飾,點綴著這個滿是金屬器具的房間。尼摩坐在一個鐵箱上方,和水鏡的艦長不同,他不需要處理什么文書工作,因而不缺桌椅;他用一把小刀蘸著油墨,在一個本子上隨意涂鴉著,油墨濺到手上,他就在胸前一抹,反正那一身衣服早已臟的不像樣了;溪鹿的皮毛從不起靜電,卻相當容易褪色,他的腳在地毯上方蹭來蹭去,那一片區域就被打磨得失去了光澤,呈現出突兀的白色。
“大人,”聽見這個稱呼,尼摩不用看也知道來者是誰,“最后一批貨也裝好了,您可以下進一步命令了。”
“返航。”他頭也不抬地說道。
副官轉身離開。尼摩繼續涂鴉,所涂無非是洋蔥若干生菜若干,桶裝蠟若干桶裝淡水若干,加上數不清的雜項,他涂鴉的內容可供一千余人解決二十多個日夜的溫飽。他嘆了口氣,“啪”的一聲合上了本子,將小刀收回腰間。
“那個新晉的領主啊,真是不會做生意,”他這么想并非毫無道理,“如果大家都這么貪圖小利,連幾桶洋蔥都不肯輕易讓出,干脆把大河獸放出來算了。”
……
當聽說最后一批貨物被獵人領主扣押時,尼摩甚至懷疑部下謊報軍情。“但事情確實如此,艦長,我們甚至打起來了。”他的傳令兵居然沒來得及換上一個完好的頭盔,頂著那明顯挨了鈍器一記的破爛,如此憤憤地向他抱怨。
“讓我猜猜,你們沒打贏?”他把左手放在部下肩上,看著頭盔下方那灼熱的雙眼,希望聽到一個否定的答復。
“是的,我們沒能取勝。”
尼摩搖搖頭,“真是丟人,那樣年輕的、心浮氣躁的領主,他的部下不比你們強多少;就算他自己動手,你們一擁而上,毆打他豈不是輕而易舉;告訴我,你們是不是不敢放手揍他?”
“是的,”傳令兵還以為這是一種夸獎,“沒有您的命令,我們的確不敢肆意為之。”
“丟人!”尼摩大吼,“你們知道這是怎樣的行徑嗎?索洛蒙家的毛頭小子帶頭欺負你們,你們就不敢還手了?”
“艦長,我們還手了!”傳令官理直氣壯的反駁。
尼摩壓制住心中的怒氣,看著部下堅定的眼神,說道:“原諒我,我不該遷怒于你,”對于自己的部隊,尼摩再清楚不過,此時訓斥一個傳令兵毫無意義,何況事情還等著他出面解決;“傳令下去,我馬上就到;在我到之前,都給我沉住氣,做生意,不能傷了和氣。快去。”
傳令兵離開后,尼摩重新披上披風;他本該換一套干凈的衣服:他并不是沒有做過這打算,只是一想起那個滿臉雀斑的索洛蒙,他就絲毫燃不起改頭換面的興趣。
他想,“我應該讓那手不能提的小子看看別人是以怎樣一副面孔過活的。”走出艦長室前,他暗下決心,自己的解決辦法一定要讓部下們拍手稱快,但至于究竟怎么做,他一時還沒有頭緒。
穿過長而狹窄的走道,兩次滑下繩索,尼摩來到艦艇的底層;入口處,嘈雜的叫罵聲與稀稀落落的光線一同射入,他適應了一下光亮,走出艙門。
牙島碼頭上照例氧氣稀薄。夜色濃濃,唯獨落日大橋這端亮如白晝;對方帶來了兩盞燈:冷鋼工業的造物,由元素供能,比一般的儲能燈亮二十倍;尼摩猜不出對方是何用意,只看見近三十名自己手下的士兵正握著長戟、口含著呼之欲出的嘲諷語句,聚在靠近艙門的一端,而對方的人數足有三倍之多,相當于他艦上的總人數,為首的自然是獵人領主:索洛蒙·本;他雀斑遍布的臉上帶著一抹滑稽的笑容,坐在兩盞燈中間,被他的人簇擁著;最令尼摩不爽的是,他的副官,拉圖維奧,此時居然站在了本旁邊,小聲說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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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下們為他讓出一條道,尼摩走向兩方對峙的分界線,見他到來,拉圖維奧快步跑向這邊,“大人,索洛蒙領主并沒有惡意,人家不過是……”
“閉嘴!你這個吃里扒外的混賬!”尼摩身后的人群中傳出一陣抗議,打斷了副官的話。
“你回艦上去,把已經裝好的貨清點一下。”副官還想說些什么,被尼摩瞪了一眼,立馬小跑著溜走了。
尼摩帶著人馬走向本,毫無疑問,他的士兵都要精良的多,否則之前——面對這樣的人數差距——也不可能打起來;哪怕即刻開打,只要將艦上的人馬全部召來,他十拿九穩能夠獲勝;奈何他沒有開打的借口,也對本的挑釁行為沒有絲毫頭緒:如果這小子真是仗勢欺人,早在他們裝運淡水的時候就該動手了,何必要為最后這一批貨物折騰?
“別來無恙,賭徒領主。”本把玩著一把機關弩,取代了原本的反曲弓,身為新晉獵人領主,他居然連弓都不會用,何其諷刺,“依我看,你們不如干脆點,把欠款繳清,我就能正大光明地放你們走了。”他拍拍坐在身下的木桶,同樣的木桶大概有四十個,都裝著洋蔥,被本的部下們扣在了碼頭倉庫。此時的牙島碼頭只有尼摩的一艘艦艇停靠,隸屬水鏡的工作人員全都向著獵人領主,事實上,他們已經勢力分明地站在了本的一邊;沒有那些人的協助,即便放棄最后這批貨物,尼摩的艦隊也很難脫身。
的確是有欠款這么一回事,他們從牙島買貨品從來沒付過現錢;要知道,尼摩并不是水鏡自由聯邦的艦長,他隸屬的海因克勞斯王國和水鏡乃是邦聯關系,他在牙島進貨,所欠款項由王國與水鏡協商處理。事實上,他的國家從沒付過這筆錢,畢竟這些錢對水鏡可有可無,而水鏡不想為了這點不及它一日夜稅收的小錢招惹可靠的盟友,所以這塊兒八毛逐漸積累,居然變成了相當可觀的一筆財富;但即便如此,老獵人領主:唐納德·索洛蒙,也從未提起過這些欠款;相比之下,他的侄子——索洛蒙·本才晉升不久,就興沖沖地前來討要這筆錢,足見二人雖為叔侄,在為人處事上卻是天差地別。
“怎么樣?考慮好了嗎?連本帶利算你十一萬七千奧里希,夠意思了吧?錢不夠的話我可以接受典當。”那小子露齒笑道。
尼摩皺起眉問他,“你該不會認為,你叔叔的債務關系會隨著領主的職分繼承給你吧?”
這句話當時抹殺了年輕人的笑容,沉默持續良久后,尼摩身后傳來陣陣噓聲;事已至此,連他自己的部下都看不下去,身旁幾個親信對他耳語,但本卻仍不依不撓,“是嗎?這一茬我不關心,話說回來,我替叔叔要債,莫非不合理嗎?”
“你可以問一下自己的律師。”尼摩誠心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