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無憂一直很難說清楚自己對周景抱著什么樣的感覺。
如兄?如父?從他懂事起這個人就已經在照看著自己,父親生前囑咐“視景如長兄”他也便這么做了。長兄如父,父亡,兄代父職,似乎也便這么順理成章的下來了。
但周景始終只是周家的養子,寄云布莊創建前,他不過是周家老宅一個家養婢子的遺腹子,出身卑微,三歲又喪了母,是周鴻志回老宅探母見到,見他聰明伶俐又憐無人可扶助,于是帶在身邊養下。
從小周無憂就知道,雖然父親喜歡周景勝過自己,也確實把周景當親兒子養,但寄云的繼承人只有他一個。
禮法信義,一般江湖人家可以輕僈,忠義報國名揚天下的周家不可以不講,這是立莊之本,也是生意上能得人尊重的保障。
周鴻志去世前的那個早上,無憂去給父親請安。那時候父親因為頭暈不舒服已經臥床兩天不起,因為和四年來常常有的情況并沒有太多不同,家人們并沒有特別擔心。小公子學業身體要緊,所以周景令他如常起居,只是自己衣不解帶床前服侍老人。
少年怕驚了屋中人休息,走路輕輕,經過窗口時,聽到房中父親滿懷愧意的聲音:“我終是對不起你。”回答的是周景淡淡的聲音:“都放下吧。”
那個早上,說完這些話不久后,父親突然嘴歪眼斜風邪發作,很快就去世了。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他狠命地指著輕云劍,含糊不清地對周景說:“給你……你幫……無憂。”
少年始終很介意的是,父親最后清醒時的目光是落在周景身上的,那是帶著長輩最后的慈愛與不舍的目光。
無憂曾經以為自己不在意,托孤的父親與被托孤的長兄臨終一別并無他人可置喙之處。
他甚至當時并沒有覺得父親的去世有多痛心,父親已經臥床很久了,雖然父慈子孝,可是已經習慣了少有相伴,家里的生意也早就是管家周景說了算,所以在父親去世前后也沒有多大影響。
無憂只是有些茫然,一直以來他只管讀書練功,父親在,哪怕枝葉生氣不足,也是一片大樹的蔭,他與世事,就總隔著一層保護。忽然之間,頭頂樹蔭沒了,從此以后都沒了,他成了別人的蔭,世事直撲而來。書還是可以讀的,但不能去學堂,只能在處理完莊事后自己抽空讀,練也還是可以練的,但不能光自己跟著師傅練了,要帶著所有弟子們練,還要自己安排師傅來練。
少年要在很久以后的一個夜里,無意中抬頭,看到原來父親掛輕云劍的墻上空空,才突然間沒來由的痛哭起來。然后才感覺到痛,摧心徹骨的痛,無處發泄的委屈,如山如潮的怨恨。
第二天早上,莊主無憂見到管家周景,叫了一聲“景先生。”
十分禮貌,十分有分寸。
少年記得那時聽到這聲呼喚,景先生整個人都僵硬起來,很久以后,才慢慢反應過來,十分規矩地向他行了個請安的禮。
那以后,到今天五年了,他與景先生,雖仍敬著,如兄,如父,
但大概也只剩這一張敬著的皮了。
所以,景先生……是怎么又叫他一聲“小混蛋”的?
雨打樹葉,濺起水花。
無憂呆住,想起好象很久沒有聽到景先生這么斥罵他了。
六歲的時候,他從睡著的先生課堂上逃了出來,躲在商人的車上去了四安城,在城里閑逛的時候和街上的孩子們打架,十六歲的景先生出來找他,把他從打成一堆的孩子中拎出來,也是罵了一句:“給我老實點,小混蛋!”
那天六歲的無憂被十六歲的景哥哥抱回了家,挨了父親一頓板子。
恍如隔世。
坡上赤云衛的身影掠過,以防備的姿勢散開,一前兩后呈箭頭狀向坡下一步步搜來。
劈開劍陣的一劍氣勢渾厚,而剛剛并沒有聽到有人落下崖的聲音,雖然未看清對手,這三個訓練有素的殺手已知不可輕敵。
無憂感覺把他按在地上的單手一緊,隨即被抓住后襟拉起身,一股大力把他平托幾步,帶入幾步外山石與矮木森森的暗處。
這一隱蔽處非常小,幾乎不可能躲過任何搜逮,顯然周景也并沒有指望它能起到什么阻敵的作用。他什么話也沒說,也沒有讓無憂來得及說,只是舉起手指在唇邊,對無憂做了個噤聲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