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興二年十月二十九,夜,黎母山洪峒寨一線峽至無名峰一帶,炮聲徹夜未停,一夜喧囂,火光沖天。
天色微明,一只蒼鷹從峽谷上方掠過,冷漠的鷹瞳里,倒映著慘烈的一幕:破爛的大營,滾滾的濃煙,伏尸數十里,黃土盡赤。峽谷旁流淌的小河,數不清的尸骸翻滾,在尸骸最密集處,形成一條長達數里的血色帶,觸目驚心。從峽谷口至無名峰短短數里山道,完全被丟棄的鎧甲兵器、大旗鼓號、糧草車輛及密密麻麻的死傷元兵所堵塞。不時還有被隆隆炮聲驚嚇的牛馬羊群沖進擠得不能再擠的潰兵大潮里,破開一道血色浪花,旋即消失。
蒼鷹展翼,斜掠過山頭,轉眼消失,而峽谷里的慘象則在繼續。
驚恐的潰逃,狹窄的谷道,前有無名峰的阻截,后有龍雀軍主力的追擊,諸般因素合力之下,所造成的結果,就是遠超火炮、火槍、刀斧、箭矢所造成的傷亡的嚴重踩踏。使這短短數里的山道,真正成了血肉泥濘之路。沉寂千年的叢林幽谷,徹底輪為修羅地獄。
元兵很強,尤其蒙古兵更強,但再強也是血肉之軀,在鋼鐵與火藥組合的威能面前,除了一個個回歸他們的長生天,連死不瞑目的表情都做不了——都轟成渣了哪還有什么表情?
突擊炮陣的蒙古兵不過一個千人隊,這也是張弘范這位“蒙、漢軍都元帥”中軍本部所能指揮的唯一一支蒙古千人隊。哪怕這位九拔都再有將才,終究不是蒙古人。雖然頂著個嚇人的名頭,真正撥給他及李恒所指揮的蒙古兵不過五個千人隊。而且其中相當部分還不是純粹的蒙古諸部部民,而是被征服的蒙古草原北極的蠻人。
就是這支戰力強橫的蒙古千人隊,從沖進炮陣百步至三十步,接連遭到十二門虎吼炮三輪重擊。整支千人隊在這毀滅性打擊下,當場被滅殺過半,余者崩潰。
最強的蒙古兵潰敗,其余新附軍、漢軍、女真軍、高麗軍、釓軍等再無對抗勇氣,紛紛潰逃。龍雀軍步兵以火槍兵打頭,槍牌兵護兩翼,刀斧兵居中策應的十數個方陣,慢慢推進。更出動編制本就不多的騎兵,一路驅趕,一路收割,簡直是一面倒的屠戮。
元軍在崩潰之下,已經放棄對無名峰的爭奪,逃到無名峰下的狹窄彎道時,無不爭先恐后,蜂擁而過,置來自頭頂的死亡威脅于不顧,一切聽天由命。如果不是無名峰上沈平波的百人隊被來自南坡的元軍后軍生兵牽制,無法火力全開全力打擊元軍中軍潰兵,谷中這六七千元兵怕難逃全殲命運。
三十日,云海間剛剛透出一抹紫霞,隨著龍雀軍一支又一支火槍百人隊從北坡沖上無名峰,得到生力軍的沈平波立即對南坡元兵展開反擊。
在見到北坡出現大量龍雀軍生兵后,元軍后軍諸將意識到中軍已潰,再打下去毫無意義,只得丟下近千具尸體,倉皇收兵。至此,歷時一天一夜的無名峰阻擊戰終于勝利收官。
至午時,元軍潰軍與后軍總算匯合。此時元軍后軍雖然還有成建制的上萬大軍,但眼見精銳中軍一敗涂地,后面還有幾千奪命煞神攆著屁股,哪里還提得起反擊的勇氣,也隨著一哄而逃。
蒼莽黎母山間,兩支大軍,一支沒命價逃,一支窮追猛打。兩天兩夜之后,當李恒派出數千生兵接應這群殘兵敗將回瓊管城時,當日氣勢洶洶殺奔黎母山,誓要滅宋殘軍,生擒宋監國的二萬多元軍,只剩不足三千人,真正的十不存一!
十一月初三,隨著群山間龍雀軍帥若隱若現,反攻瓊管,正式開啟。
……
李恒負手瓊管北門譙樓,臉色陰沉盯著城外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連綿軍營,如果仔細看,那陰鷙的眼神里,還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惶恐。
十天之前,他的頂頭上司,那個號稱智勇無雙的名帥、連大元國主都贊賞有加并御賜寶劍的張弘范,親率數萬大軍,就從此門出征。那會李恒從不懷疑他們能贏得這場戰爭。
萬萬沒想到啊萬萬沒想到,不過短短十日,那位算無遺策的一代名將直著出征橫著送回——能夠在如此慌亂的潰敗中送回,還是因為元軍將領們知道失將之罪極重,若連尸首都搶不回的話,逃回去也是被降罪問斬的命,所以才拼了命護送回瓊管,慌亂中甚至連御賜寶劍都遺失了。
相比數萬出征的元軍將士而言,張弘范還算是幸運的了,不知有多少隨其出征的元兵,皆葬身于這莽莽蒼蒼的黎母山。血肉化泥,尸骨無存。
大元朝滅宋名將就這么死了?數萬大軍就這么沒了?那可怕的巨大火炮是什么武器?這瓊管城能不能守住?
李恒,這位原西夏王族、被蒙古人征服后甘為鷹犬、在滅宋之役中極為活躍的蒙元悍將,自南征以來,從未有過如此迷茫與忐忑,甚至恐懼。
眼下軍無戰意,人心惶惶,士氣低迷,銳氣盡喪,若不是兵力多出對手數倍,靠人數優勢稍稍穩定軍心,這仗根本就不用打了。即便如此,這仗就能打下去嗎?
李恒心里半點底都沒有,一個此前從未出現的念頭閃過腦海——要不,談判?
此念一出,連他都嚇一跳。
正在此時,忽見數里外的龍雀軍大營轅門大開,一支騎軍飛騎而出,騎隊中間,一桿金紅色的龍雀大旗獵獵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