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來客中,荀悅年紀最長,已三十多歲了,坐在上首正中。荀貞是主人,陪坐在側。其下皆按輩分、年歲,分別落座安席。荀攸與荀祈的輩分最低,坐在了最后下手。
等酒菜上來,諸人齊齊舉杯,“飲滿舉白”,這酒宴就算開始。
在座的都是飽學之士,或精通典籍,或有出眾之才,這番宴飲自又與當曰荀貞與陳褒諸人在亭舍的鄉野聚飲不同。
酒宴才剛開始,就紛紛有人出來“為壽”。為壽,即上壽,也就是敬酒。荀悅年紀最長,其父又是八龍之首,位份最尊,最先被上壽的就是他。其次荀彧,荀彧之父乃八龍之二,又早早地被南陽何顒贊有“王佐之才”,在座諸人中他的名聲最顯。
再次則就是荀貞了。
不管此前諸荀對他當亭長這件事有何非議,但他如今既先得縣君褒揚、繼而又得荀緄勉勵,在族中的地位已是今非昔比。荀攸、荀祈兩人并肩跪拜,舉杯上壽,說道:“郡縣遭疫,民不聊生。君至繁陽兩月,賑濟窮困、折服豪強,民賴以安。請上雅壽。”
荀攸、荀祈兩人是荀貞的族侄,荀貞身為長輩,是上位者,不必避席,但也需要表示感謝,他舉起酒杯,說道:“敬舉二君之觴。”一飲而盡,亮出杯底,表示已經喝完。
諸荀敬酒罷,文直以目示意,讓文聘也去敬酒。
文聘一來年紀小,二則是荀衢新收的弟子,按輩分來說是荀貞的“師弟”,三者若無荀貞的引薦,他也進不了荀衢之門,所以既為表示敬重,也為表示感激,他沒有入席,而是侍立在荀貞的身后伺候,此時看見文直的暗示,在請示了荀貞后,便也出來敬酒。
在座的諸荀哪一個會把什么“宛縣文氏”看在眼里?若換了汝南袁氏過來,可能還會敬重幾分。但看在荀衢、荀貞的面子上,凡被敬酒的人也都是一飲而盡。——在被敬酒時,一飲而盡被視為對敬酒人的尊重。如果不一飲而盡或者不讓倒滿酒,則就是一種不尊敬的表示。前漢時曾發生過一件著名的故事,“灌夫罵座”,起因就是被敬酒的外戚田蚡不肯飲盡。
好在諸荀都是“君子”,席上并沒有出現類似的不禮貌。
酒過三行,諸人皆酣,荀貞拍了拍手,把從荀衢家借來的奴婢們召進堂中,歌舞鼓瑟以助興。唐兒也在其中。唐兒不擅歌舞,但是會鼓瑟,跪坐堂側,芊指拂琴,清幽的瑟聲與她嬌艷的容顏相映成趣。
坐中有量淺的已經醉了,指著唐兒失態笑道:“聞劉儒家有女婢,善歌,號曰‘小秦青’。貞之,你家這美婢熟媚可喜,瑟聲清揚,亦是分毫不讓,直可與她配成一對兒!”
當著主人家的面,調笑主人家的婢女,這不算過分,但也有些失禮了,侍立在荀貞身后的文聘頓時面色不豫。
荀貞注意到了他的表情,拍了拍他的手,笑與喝醉的那人說道:“‘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今曰群賢畢至,在座盡是咱們族中英杰,故此我家這女婢雖不會鼓瑟,但為表我歡愉之情,勉強讓她來彈奏一下,諸君也請勉強來聽罷!……,諸君,人生一世,良辰恨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只盼長樂未央!”
他是主人,先前受人敬酒,后來為活躍氣氛,又主動找人對飲,接連喝了好些杯,也已有些醺醺然,拿著酒杯站起,看著面前諸荀歡飲的熱鬧場面,不覺想及即將出現的黃巾之亂,等那大亂生時,在座又有幾人能活?一時心有所感,如梗骨在喉,想要說些什么。
他看了看荀彧,又看了看荀攸,再轉頭看了看文聘,又記起幾天前見面的戲志才,再又看看在座的諸人。今天大家歡聚一堂,族人們都頂著荀氏的光環,文直、文聘亦出身南陽大族,而當大亂起后卻各有不同,有的人因勢而起,名留青史,而更多的人卻泯然無聞。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人生際遇,乃至於此!
而單獨對他來說,他這個“外來戶”,在將來的大亂中又會有怎樣的際遇呢?是活、是死?是像清晨的露珠消失在陽光之下,抑或斗膽地想一下,也能“名留青史”?
他雖知道“歷史的未來”,卻看不透“自家的命運”。千言萬語匯在了他的心頭,最終,涌上來的卻只有幾句詩。
他舉杯吟誦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曰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