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是漢軍眼中的道寇、反賊,但在他自己看來,他卻不認為他是賊寇,他是為建太平而死,他是為掃清妖氛而死,乃是英雄丈夫。他麾下也曾有過十余萬眾,也曾驚駭州郡,也曾震動京師。他有著自己的尊嚴,他不愿落入漢軍手中為俘受辱。
他的親兵們沒能搶下他的劍,扶住他從馬上歪倒的尸體,同聲哀叫:“上師死了!上師死了!”
漢軍殺到,四面皆敵,突圍無望,上師又死。跟在波才左右的渠帥、小帥、親兵們絕望之至,一人想起了波才死前的遺言,放聲悲呼:“上師說的對!今吾等雖敗,但黃天早晚能立,太平世界早晚能建!”數十個渠帥、小帥、波才的親兵隨之悲呼:“黃天早晚能立,太平世界早晚能建!”俱皆抽刀在手,追隨波才,自刎而死。
雖知投降被俘后可能會如昆陽的俘虜一樣被屠殺而死,形勢比人強,被圍擊的黃巾兵卒抱著一線活命的希望,放下兵器,跪地投降。不投降的也有,或者頑抗被漢軍殺死,或者如波才等一樣自刎陣中。戰后清點,自殺的黃巾渠帥、小帥、兵卒不下千人。
這一仗,從三更戰到黎明。
……
戰后離開戰場,到道邊,荀貞檢點諸將部眾,才知卓越也戰死了。許仲、江禽、辛璦、劉鄧、陳褒、高素、馮鞏、原盼等將無不帶傷。兩千部卒傷亡三百余。起兵至今,這是傷亡最重的一次,也是第一次有身邊的親近人戰死,而且一次就是兩個。
親兵們抬來了程偃、卓越的尸體,放在路上。
看著程偃猶自向上環抱的手臂,嘴中咬下的敵騎耳肉,以及雖死亦未閉上的眼,回憶過往這幾年他的音容笑容,荀貞翻身從馬上下來,伏在他的尸上,悲從中來。
初見程偃是在秋天,那一天荀貞單人獨騎去繁陽亭上任,在亭舍門口看到了程偃,當時他倚著門框懶洋洋地詢問荀貞來意,他臉上那道如蜈蚣似的猙獰傷疤是留給荀貞的第一印象。
再其后,荀貞救下了他的妻子,他在后院跪倒磕頭,對荀貞說:他的這一條命從此就是荀貞的了。
再之后,他跟著荀貞離開繁陽亭,去西鄉、去陽翟、回潁陰、又來陽翟、征戰郡中。
在他追隨荀貞的這數年間,他履行了他的諾言,平時鞍前馬后地細心伺候,黃巾起后,隨從出生入死。荀貞不睡,他不睡,荀貞不食,他不食。臨戰,荀貞常沖鋒在前,他不避危險緊從扈衛,多次負傷。
高素也投了荀貞,程偃的妻子當年差點被高素搶走,按理說,他應對高素恨之入骨,卻從沒在荀貞面前抱怨過一句。在高素被荀貞委為屯長后,他亦沒有半點不滿的表現,服侍護衛荀貞一如從前。荀貞部下諸將里,許仲、江禽、劉鄧、陳褒、高素等人或勇武,或機智,各有所長,只有程偃別無長處,唯有忠誠。這個從沒讀過書,目不識丁的粗人只因荀貞一恩,如今實踐了他的承諾,把他的命給了荀貞。
春風吹面,麥香暖暖,黎明的晨光下道畔樹翠,城邊河畔柳樹依依,若無戰后的硝煙,這會是一個醉人的春晨。荀貞跪伏身子,把程偃睜著的眼抹上,撕掉一塊甲下的衣襟,替他擦拭臉上、嘴上的血污,擦沒幾下,實難忍悲慟,丟下衣襟,捂面痛哭,淚下如雨。
陳褒、高素、馮鞏等是程偃的老鄉,與他也是舊識,特別陳褒、高素,一個是程偃昔年在繁陽亭的同事,一個昔年欺侮過程偃,也都很難過。
高素撲通一聲跪下,跪在程偃的尸前,悶下頭就往地上大力連磕,說道:“阿偃,我對不住你!你為護荀君而亡,從此之后,汝母即是我母,汝妻即是我嫂。我今天就令人去西鄉把你的母、妻接來我家,必會好生照顧。”
高素跋扈,以前在西鄉常干仗勢欺人的事兒,但這與他的家教、成長經歷有關,他本人沒甚心眼,在投了荀貞后,原本他也有點擔憂作為荀貞心腹親衛的程偃會不會給他使絆子、報復他,但程偃沒有這么做,這叫他很驚訝。今下程偃陣亡,愧疚涌上心頭,他這番話發自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