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內典,你怎敢……怎敢……背主謀逆!”少女太平不由駭然倒退了兩步,對于這位東宮內坊的內典事,她并不算陌生,甚至還有些熟稔;乃是最早侍奉大兄的資深老人。但宋若思卻微微搖頭,“殿下錯了,奴婢從未背主過。”
雖然被他輕易套住了軀干和脖頸,但是受制于人的天子李泓,卻忍不禁失聲大笑起來,笑的上氣不接下氣,笑得眼淚都不免奔流出來;“原來……原來,孤一直不愿意相信,也不愿去想,母后背后的這一切,都是父皇的手筆么?”
然而,高宗用一種包含淡淡哀傷和遺憾的復雜表情,看著這位屢出自身意料的繼承人。又推開天后擦拭的手,掃了一眼難以置信、大驚失色的少女太平,再度低沉嘆然道:“月輪,你本不該在此的,天后,還不快將她帶出去么?”
“圣上,您不想說些什么?”然而,天后卻微微搖頭道:“事已至此,又如何不能對鶴郎坦言之?”高宗不由重重擰起眉頭:“武氏!你欲何為?可知自身在說什么?”然而天后卻站了起來,淡聲道:“畢竟,鶴郎是臣妾頭生啊!”
“鶴郎,無論如何,母后都不想走到那最后一步的。”隨即,她有對著原地一動不動,仿若是心死若灰的天子李泓道:“為今之計,還請你交出,那藥到病除、迅速痊愈的延命之法;你父皇懸賞天下,尋訪和搜羅無數,都未得蹤跡。”
“……當初你父皇為解病厄之患,匯聚海內方士、道者,凝煉九合陽還丹,也只能稍有緩解癥狀;更有嵩山太乙觀道合真人,言稱天材地寶為藥引;后來正逢你進獻奇物扶桑枝;遂以功成……但如今你既康復當前,想必自有機緣。”
然而聽到這里,天子李泓的血徹底都冷了。因為,他突然想到了一個曾經不敢想象,也絕難接受的可能性;自身的突然病倒,乃至纏綿病榻昏沉亦久;未嘗不是想引出他身后隱秘的根源呢?也許在他自詡嚴密的東宮中,早有人泄密了。
可笑的是,他之前為了這件事情,還專門請來上清派茅山宗出身,大名鼎鼎的羅浮真人葉法善。以金丹有害規諫于上位;遂得以遣散煉丹方士一百多人。本以為足成一時美談,卻不想只是上皇以修煉故,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掩護手段。
這樣的話,之前許多疑惑和不解之事,似乎就一下子可以解釋的通了;為何光憑母后就能調動宮中兵馬,昔日東宮的那些臣屬,又是如何疏遠和背離;乃至轉投到天后門下?政事堂的諸位當值宰相,何以被輕易招入甘湯院交代后事?
畢竟,相對天子李泓在位的數載,上皇早已執領天下數十載光景了。就像是在印證他的想法一般,從殿內的帷帳后,又走出七八名孔武有力的道人;圍住帳前的天子李泓,齊齊行禮道:“還請陛下念及骨肉親倫,獻出解脫病厄之法。”
“上皇……天后……”天子李泓忍住了眼角的濕潤道:“殊不知,寡人帶來的兵馬和臣下,就在寢殿內外否?只要一聲喝令……”然而,病榻上的高宗卻打斷他道:“但你卻在寡人側近,偌大的宮內外亦有的是,心向故主的忠貞之士!”
而在大內皇城/紫薇城北面,重玄門與玄武門之間的夾城內;另一對父子也在各自不同的陣營中,遙相對峙著。作為太宗世代僅存的元宿和名將,右領軍衛大將軍,幽州都督薛仁貴,面無表情的站在槍盾陣列中,看著自己第四子。
如今官拜萬騎中郎將、北門長上的薛納。他同樣眼神復雜的望著,一身披掛難掩須發斑白,卻猶自精神銳意的乃父;任憑對面如何的叫陣和呵斥,始終一副不為所動、堅據到底的態度。心中卻想起了過往的一幕幕,短暫的點滴。
雖然,作為一度流落在外的庶子,薛仁貴能賦予他的關照和親近時間,其實相當的有限。但是作為他的大母柳氏,在接回家后的日常照料和撫養上,卻還是相當的持允端正;甚至愿意為他謀取門蔭,乃至籌劃和安排對應的婚事。
因此,他若是沒有戰死在此處,自然會為薛氏一門,竭力爭取到寬大發落的恩典。下一刻,他親手舉弓一箭射在,正在前方叫嚷最大聲的將校頭部;頓時就令其息了聲囂。但隨即更多的甲仗刀兵,在一觸即發之下,洶洶掩殺而上。
“我天家李氏,在大位和天命之前,果真是父慈子孝啊!”而在寢殿之中,天子李泓再度失聲大笑:“先有隱太子(李建成)、巢王(李元吉)專美于前,又有愍王(李承乾)濮王(李泰)故事其后;現如今,又要以父逼子么?”
“當初太宗在玄武門,始作俑者,無后其呼的詛咒,果然要伴隨李氏皇家的太子,生生世世不得解脫么?”然而,身在錦塌上一直操持局面的高宗,卻在這一刻終有些破防了,大汗淋漓的厲聲竭力道:“住口!不孝無知的豎子。”
隨即,天后就連忙附在高宗身邊,為他搓揉額頭和心口,同時用團扇扇風,讓他激烈的喘息慢慢平復下來。同時,還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依舊受制于人的天子李泓;卻像是重新認識了這位,一貫維持仁孝、柔順事之的嫡長子。
“先前,上皇不是設法,在孤東宮中遍布眼線,內外刺查無遺;如今又設法拿下寡人和中宮的諸多側近,想必早就嚴加拷打逼問多時了。”就見他繼續感慨道:“為何就尋不得,一絲一毫的線索呢?因此,此物本就不在此世間!”
“什么!”高宗不由錯愕,隨即又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猶疑再三道:“你在唬弄寡人么?就算是那些號稱天降祥瑞的奇物,也應當是有跡可循的,安敢說什么不在此世間?”隨著他的示意,那些道者就上前,要按住李泓的肢體。
隨即就見天子李泓,對著抱著貓的少女太平,微微的苦笑到:“天家不幸,倒教先生看了一場笑話了。”天后聞言眼中微微一動,幾欲張口說些什么;就聽室內響起一個突兀的聲音:“正所謂一葉障目,史書也不足以完全憑仗。”
就聽一陣激蕩的裂帛風聲和殿內的燈火搖曳;那幾名剛將手臂,搭在天子李泓身上的精壯道者,就突然僵直不動,緊接著目光呆滯或是眼神渙散著,圍繞著他仰面而倒了一圈。而以索帶套之的典事宋若臣,更是面頰凹陷悶聲頹倒。
而后,其余道者大驚失色的叫喚著,爭相擋在高宗與天后的床榻前。同時,在帷幕后沖出更多的內侍,則是操持著作為武器的棍棒、拂塵;又夾雜著幾名朱袍鱗甲,抄刀捉劍的侍御武官。卻是迂回包抄著,堵住了殿門和花窗一側。
充滿警惕和戒懼的,望向赤手空拳的天子李泓;又不停在探索和搜尋著,可能隱藏在殿內的襲擊者?但這并無卵用,下一刻,他們接二連三的自行扭斷脖子,憑空摧折擰斷肢體;最后在一片難以抑制的驚恐慌亂中,沖向天子李泓。
又紛紛的被定在空中,折斷、扭曲成一團,尚未死去的肉球。而這時,豁然起身主動護在上皇身前的天后,也望向重新回到,猶自懵然未覺的少女懷中的毛球;用飽含復雜情緒和意味的微顫聲道:“足下,便是宮中傳聞的貍仙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