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周再見到左夢庚時,依舊是在大帳里。
左華已經得到了救治和清理,靜靜地躺在床上。
左夢庚枯坐在一旁陪著他,形如雕塑。
劉宗周儀態灑脫,徑自拿過一張凳子,坐在了他的身旁。
“勿怒而興師,勿慍而攻戰。你能做到這一點,則大事可期矣。”
左夢庚沒去看他,而是問道:“老師不去維護您的三綱五常了嗎?”
劉宗周撫須微笑。
“三綱五常既是儒,亦非儒。”
左夢庚這才抬頭,疑惑看去。
他也注意到,劉宗周似乎和往昔不同了。
之前的劉宗周,雖然肅正,但格外古板。尤其是老態龍鐘,情緒蕭索。
但此時的劉宗周,從里到外都在散發著勃勃生機,時刻彌漫著令人心醉的光芒。
劉宗周語氣澎湃,自帶醍醐之效。
“天下之道既為儒,諸子之言亦非儒。何為儒?天下之道便是儒。”
這是很深的課題,如果是以往,左夢庚定然稀里糊涂。可經過了此次變故,他也在飛速進步中。
“法、道、墨、釋、縱橫亦為道。”
劉宗周毫不客氣地道:“那便是儒。”
左夢庚沉默,消化良久,起身對劉宗周致意。
“賀喜老師,超凡入圣。”
劉宗周卻搖搖頭,嘆道:“倘若當真超凡入圣,便不可留于人間,留人間便是一大害。”
左夢庚努力思量。
“老師是在說孔圣人嗎?”
劉宗周毫無凝滯。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你看這紅日,每日里東升西落,無論盛世還是亂世,可曾變過?天道有常,而人行無常也。孔圣開創儒家,儒家卻無窮無盡也。只奉圣人,則道有損也。”
左夢庚倍受震撼。
完全沒有想到,劉宗周居然將孔子從儒家不可動搖的權威寶座上摘了下來。
他的做法,對不對呢?
雖然孔子是儒家的開創者,是至圣先師。
可劉宗周卻表達的很清楚,儒家發展至今,已經添加了太多太多的思想和觀點在其中,早已不再局限于孔子的言行。
既然如此,該如何重新定義儒家呢?
與時俱進,因地制宜。
跟隨時代的發展,不停詮釋儒家經義和思想,使之符合當下,才是儒家真正的立身之本。
亦或者說,在原來的儒釋道三教一體之后,更加廣納博蓄,超脫藩籬,順應潮流。
左夢庚這才明白,劉宗周為何有此變化。
這是一個人的思想境界趨于大圓滿時才有的表現。
他深知,這是一個自己求教和解惑的最好良機。
“學生非常想要為左華報仇雪恨,可內心深處總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學生,不能這么做。但究竟是為什么,學生不得而知。老師可有教我?”
劉宗周來此,也是這個目的。
“你可曾聽過仁者無敵?”
左夢庚知道的不多,道:“這不是腐儒迂闊之言嗎?”
劉宗周搖頭,再問道:“你等行此艱險之事,不懼生死,為何?”
左夢庚肅容道:“拯救黎民于水火,重塑華夏之精神,使我中華重現生機,繁榮富強。”
劉宗周鄭重地道:“這便是仁。所謂大仁,無非一念救蒼生。”
左夢庚身形搖晃,只覺得四肢百骸全都打通,隱隱有什么東西正在灌注其中。
劉宗周悠悠的聲音便是來源。
“你等要拯救蒼生,首要為何?自是要讓蒼生信你。知你能救之,方能助你。如何取信之?仁也。”
左夢庚腦海里思想激涌,正在努力消化劉宗周的觀點。
“天下蒼生絕不會相信一個殘忍好殺之人,能夠拯救自己于水火。今日殺一人,明日殺一家,無窮無盡也。擅殺者,唯以殺止殺,何行仁也?既無仁,則民心盡失也。昔者曹公孟德,何曾不心懷天下,然不過一亂世梟雄爾,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