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內熏香照舊,燕晟坐在老地方,將燕修抱到懷中。
燕修這個八歲小兒,大概天沒亮就被燕晟這個不體諒的爹從床上拽了起來,然后穿過半個北京城,聽三位大人聊了半上午枯燥無味的經書,在燕晟的懷中坐定,不一會兒便安然睡去。
殷承鈺瞥了兩眼,燕晟大概也覺得坐上祁王的馬車,就像在祁王的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一樣,他開口為小兒請罪道:“小兒年幼失禮,請殿下見諒。”
殷承鈺哼一聲道:“先生覺得今日只有小兒失禮嗎?”
燕晟定定地看著殷承鈺,半晌開口道:“殿下在大師講經時溜神,也頗為失禮。”
殷承鈺瞇眼,好你個燕少懷,給你點染料,你還開染坊了!
殷承鈺斥責道:“小王遵守昨日約定辰時拜會,先生一聲招呼不打去燒香拜佛,這不算失禮?”
燕晟面上依舊平靜無波地反問道:“殿下沒聽過程門立雪?”
殷承鈺抿抿嘴,師徒師徒,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燕晟不敢稱是她的“父”,可是她到底處處都要低一頭。
殷承鈺如何能服,她昂著頭譏笑道:“先生這次又以圣人自比?”
程頤可是與朱熹朱圣人齊名,是程朱理學的奠基人,燕晟以“程門立雪”譴責殷承鈺求學心不誠,可殷承鈺卻咬文嚼字地暗指燕晟自大得,竟敢自比圣人。上次自比屈子入獄,這次自比圣人又是什么罪名?
燕晟哪里聽不出來祁王口中的機鋒,他突然覺得他們名為師徒,一人試圖以權壓人,一人不得不以禮壓人,斗來斗去得一點意思都沒有。
燕晟嘆道:“晟才疏學淺,不足以為師。朝中自有飽學之士,殿下另請高明便是,何必強求。”
殷承鈺瞇了瞇眼,她最看不慣這些隨隨便便就以撂挑子威脅的文官,動不動一個“乞骸骨”,動不動一個“才疏學淺、不堪大任”,好像天下沒了他們就轉不動了!
然而這的確是一個有效的威脅。
殷承鈺在燕晟身上已經下了極大的成本,可現在眼看著上鉤的魚兒要跑了,殷承鈺不得不耐下性子來安撫。
默然片刻,殷承鈺笑道:“先生說笑了,先生如果自認才疏學淺,那何人敢自稱學富五車?”
面對祁王的馬屁,燕晟毫無反應。只聽祁王又說道:“屈子雖才華橫溢但生不逢時、懷才不遇,與先生年少成名、如丹陽朝鳳的運勢相比,并不相襯。在小王看來,先生在豫晉兩地的功績,唯有臨川先生可比。”
燕晟聽著祁王把他抬到與前朝變法宰相王安石的高度,不得不開口道:“殿下謬贊,臣比不得王荊公。”
殷承鈺答道:“怎么比不得,荊公離世,鄞縣百姓只不過立了一座荊公祠,可先生入獄,中州百姓可險些將這京師的天捅個窟窿,相比較而言,還是先生更勝一籌。”
雖然是贊賞之詞,可是針對河南千人聯名血書一事,言語中還是帶了刺。
其實也難怪祁王一直憤憤不平。河南兩位藩王與燕晟是君子之交,此番為燕晟出面是意料之中,太后愛重河南老家,看到血書反應過激也是理所當然。到頭來,燕晟入獄又出獄不過是陛下和太后與楊老先生代表遺留勢力的一場權利博弈,把祁王牽扯進來反倒是意外。
可燕晟本身就是苦主,難道還能指望他還能去體諒祁王?
殷承鈺暗嘆口氣,繼續認慫道:“小王自幼錦衣玉食,養在宮中,不通外務,不知自身言行有何錯處。幸得先生彈劾教導,小王如久旱逢甘露,知大禮大義。故小王特向陛下請旨,請先生擔任祁王府右長史,輔相規諷,以匡小王之失,請先生莫要推辭。”
祁王姿態看似放得很低,實則依舊張狂霸道、有恃無恐,將陛下的旨意搬出來,讓燕晟根本也沒有拒絕的余地。
不過與祁王打過兩回交道,知道祁王翻臉像翻書的性子,燕晟明白有些時候,還是難得糊涂些好,趁著還有臺階的時候,借著臺階就下來吧。
可是燕晟依舊咽不下這口氣,無視祁王,只是硬邦邦向皇宮方向躬身拱手道:“臣謹遵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