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晟定定地打量著祁王,他從祁王跳著火花的瞳孔中窺到真正的憤怒,這讓他驚奇地意識到,祁王并不是假惺惺地維護太祖的顏面,而是在祁王心底,祖宗之法,當真遠勝黎民百姓,天下蒼生。
或許祁王從來都不懂何為天下蒼生,何為江山社稷。
在深宮婦人的手心中長大,祁王所學的琴棋書畫、權衡之術、弓馬兵法,無論多么精通,都只是為了取悅太后和陛下,而非為了修身齊家平天下,過去的十六年里,祁王活得像一只高貴的金絲雀,所作的一切都只是為了保證在宮內受寵,獲得錦衣玉食,其余的一概不懂。
燕晟覺得有些失力,他嘆道:“殿下不懂。”
燕晟側身朝南,向南京方向拱手,朗聲道:“太祖英明,然而天下無一成不變之法。法無常,以近民為要;亦無古今,惟合乎時之所宜,便民之所安……”
突然燕晟眼前一亮,脖頸上一涼,一把長劍橫在他脖子之上。
他詫異地回頭一望,只見殷承鈺抬起下巴,鳳目大睜,仿佛萬千星辰的光芒會于一點,亮得讓他驚奇。
殷承鈺聽不得燕晟說大道理,她抽出書房一側懸掛的寶劍,將劍鋒懸在燕晟的致命死穴,看著燕晟投鼠忌器的猶豫模樣,冷笑道:
“先生魔障了,祖宗之法不可變,先生所憂不過些許賤民而已,螻蟻之輩,命如蜉蝣,朝生暮死,為這等小人動祖宗之法,如同蚍蜉撼樹,自取滅亡!”
殷承鈺眼底的輕蔑當真點燃了燕晟胸腔中將燃未燃的火焰,燕晟也真的怒了。
燕晟緩緩轉過身,絲毫不在乎劍鋒所向,他右手食指與中指夾住劍身,一寸一寸得將劍掰開,面上卻平靜如水地說道:“殿下牢記,劍是君子之器,能劈,能砍,能挑,但鋼脆易折,所以……不堪大用。”
說罷,咔嚓一聲,劍身斷裂。
殷承鈺大驚失色,書房墻上掛的佩劍是裝飾,而她抽出劍來也只是想讓燕晟住嘴而已,她可沒想到燕晟竟然如此膽大妄為,竟然敢徒手折劍!
她不敢置信地望向燕晟,她發現此人比她整整高出一頭,他的身影能完完全全將她罩住,燕晟向她走來的時候,她畏懼了。
繼上一次河南百姓血書之后,她又一次畏懼,畏懼于燕晟的力量。
三步之外,燕晟停下腳步,沒有繼續逼進,只是鄭重地說道:“殿下,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
殷承鈺從剛剛那恍惚的畏懼中回過神來,惱羞成怒地唾罵道:“少拿酸腐文人那一套來胡弄本王,你們口口聲聲所說的圣君,不過是空談。愛民如子?心懷天下?官話說得漂亮,可你們文人自己做不做得到?!”
殷承鈺這話一巴掌扇了所有文人的臉,可燕晟卻不懼。
他拱手說道:“殿下,不管你信與不信,這世間總是有人‘長嘆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這世間總有人‘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這世間總有人有‘雖千萬人吾亦往矣’的勇氣,這世間也總有人有‘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忠誠……這些于殿下是官話,但對大梁的百姓來說,確是真話,是福音。”
那一瞬間,殷承鈺仿佛瞧見浩然正氣隱隱從燕晟腳下升騰,化作一只鴻鵠沖天飛起。那一瞬間,殷承鈺心跳加快,鼻翼張開,眼中閃爍著仿佛看見絕世珍寶一般興奮,某些橫在她與燕晟之間得冰冷的隔閡驟然被擊碎,她捕捉到燕晟滿身尖刺當中柔軟的那部分,暖暖得似乎把她冷硬的心融了一點……
然而這一切誤打誤撞迸發出的一切柔軟在鄭卓的聲音中湮滅。
“王爺,宮里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