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對山下俗子,一向寬容,否則也不至于孑然一身,出海訪仙,就只是擔心一身劍氣影響到各地的山河氣數。但是他對待山上練氣士,一直脾氣不好,因為他在內心深處,始終覺得修道之士,就該有與之相匹配的道心,簡而言之,就是一個人的作為,要與學問相當。所以練劍之后的左右,劍術越高,他反而活得越來越糾結,因為他覺得,好像劍術再高,于事無補。”
“左右本該去深山學道,撇下仁義禮智信,只求道與德。”
“劉十六,因為出身和年齡的緣故,他看待人間,最早是沒有善惡分別的。哪怕他當年拜老秀才為師,也只是認可老秀才這個人,僅此而已。”
“所以你的這位君倩師兄,其實可以成神,至少是遠古十二高位神靈的那種高度。”
“齊靜春,最可惜。”
“至于你。”
說到這里,陸沉拿起桌上某只空酒壺,仰起頭,使勁晃了晃,砸吧砸吧嘴,笑瞇瞇道“陳平安,你實在是太可憐了。”
陳平安笑道“陸沉,多年朋友了,休要亂我道心。”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陸沉拿起竹筷,敲擊酒碗,悠悠吟唱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摸魚兒,春風卷繡簾,對茱萸又是一年一度,聽山鬼歌謠,歲華向晚,酒邊留人,把人間醉與君,別處梅花。”
酒桌旁,除了陸沉的嗓音,陳平安一直沒開口言語,唯有高釀此起彼伏的如雷鼾聲。
不遠處,趙樹下和寧吉已經走在返回學塾的路數,岸邊有一棵古樹,枝葉蔥蔥郁郁,老翠欲滴。
這一路,差不多已經敲定師兄弟身份的兩人,雖然各自話語不多,聊得很投緣,大概與雙方出身略有不同卻境遇相仿有關。
總之就是年少歲月都吃過苦,而且結結實實,就跟不喝水,接連吃了幾大張干餅再咽下肚子差不多。
他們在此駐足,溪水那邊有座碧綠幽幽的小水潭,寧吉在那幅光陰長河畫卷中,多次親眼看到有那膂力好的村野少年,下水去,手持竹條編織成柄的鐵榔頭,高高掄起手臂,再一榔頭使勁敲在大小石頭上邊,藏在底下的溪魚就暈了,想必是如遭雷擊的下場,幾乎都要飄在水面,任人拾取丟入魚簍。
更有人,先選取游魚集聚處,先在上游壘石、好似筑造出一道堤壩,最終將一整塊淺水潭圈起。
寧吉笑著說道“陸道長說讀書人做學問,要懂得涸澤而漁,下水抓魚,其實也是一樣的道理。”
趙樹下哭笑不得,那位陸掌教,是不是說錯了先后順序
只是趙樹下很快就皺緊眉頭。
見趙樹下暫時沒有挪步的意思,寧吉閑來無事,就蹲在岸邊,撿起手邊石頭隨意丟入小水潭。
先前陸道長路過此地,隨口笑言一句,以后暮春時節,山外百花凋殘,此樹獨盛,澗邊抵巇。
趙樹下聽到那涸澤而漁四個字,雖然他只是個純粹武夫,卻沒來由想起一個山上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