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貓剛剛從那條小巷來到這邊,一個黑炭似的干瘦孩子,趁著天黑偷了些蔬菜回泥瓶巷,兩腳發軟,汗流浹背。
楊老頭好像知道它瞧見了什么,淡然道“終于有點人味了。”
野貓蹲坐在長凳上,拿爪子梳理著油亮的毛,抬起頭,它那一雙幽黑的眼眸,直愣愣盯著老人。
楊老頭只是瞇眼凝視著天井內的地面景象,香火無數,每一炷香,就是小鎮某個人的香火,井底鋪滿了香灰,年復一年,層層疊疊。
只是在黑貓眼中,天井內空無一物。
它放下爪子,抵住長凳,用眼神詢問這位昔年掌管人間男子地仙登天的老人。
齊靜春選中了書童趙繇
未必。可能剛好相反。
未必不然齊靜春為何早早就開始叮囑趙繇,讓那個孩子注意要在平常處結善緣
齊靜春知道自己看不破我的規矩,他也不愿深究此事,擔心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你選中了泥瓶巷的這個孤兒
沒有。命薄如紙,他當不起,我不劃算。之祠道友,信不信由你,從我傳授給他那門吐納術開始,他就已經一只腳離開賭桌了。
有無一個“但是”
有,“但是”天不棄自強不息者。我布置的這張賭桌,不是修士登山,對資質、背景沒有任何要求,所以沒有任何高下之分。
老人視線中的天井內,插在香灰堆里的一炷炷香,火光閃爍,香霧裊裊升起,有些香火即將燃燒殆盡,香霧卻極低,有些香火仿佛剛剛點燃,香霧卻極高,距離天井口子只差些許距離了。有些香霧流散,留不住,都落入了其余香火當中去,有些煙霧散而不亂,如華蓋,如遮擋風雨,蔭庇了某些火星微亮、半明半暗的香火,有些香煙卻是凝練成一線,筆直浮升向高處,有些香火傾斜向旁處,抵住了附近的香火,即將燒斷后者,景象各異,不一而足。
大雨,返回泥瓶巷的宋集薪被堵路,被一個枯瘦如柴矮了不少的同齡人,伸手掐住脖子,高大少年背靠墻壁,毫無反抗之力。
草鞋少年眼眶通紅,五指如鉤,掐住鄰居的脖子,他死死盯住那個騙自己違背誓言的宋集薪,恨極了這個明明衣食無憂偏偏還要害人的同齡人。大雨中,兩個少年的臉龐上都有淚水,一個是仇恨和憤怒,一個是恐懼和悔恨。
寶溪窯口,某天負責守夜看著窯火的娘娘腔,獨自坐在板凳上,臨時下了一場大雨,漢子光顧著看雨,等到回過神,才驚駭發現窯火竟然斷了,這就意味著寶溪窯口近乎小半年的收成全泡湯了,從姚師傅到所有窯工,都會記恨他的失職,而且事后還會被窯務督造署那幫官老爺追究問責,這個叫蘇旱的膽小男人,捅出這么大的簍子后,嚇得直接跑路,根本不敢跟任何人說,他一個勁往山里邊躲去,大雨滂沱,砸在臉上身上一陣陣生疼,好像每一滴雨水都是一種鞭打。
整座窯口的青壯漢子都在追他,大舉搜山,等到大雨停歇,一個個點燃火把。
劉羨陽身披蓑衣,戴斗笠,高大少年手持火把,憋了半天,還是沒忍住跟身邊老人說了一句,姚老頭,不然就這么算了
姚老頭走在泥濘山路中,一腳一個印子,跟高大少年說了句怪話,算了怎么個算了,算在你頭上
劉羨陽咧嘴一笑,可以啊,那就欠著,以后我幫他還錢。沉默片刻,劉羨陽補了一句,我跟陳平安一起還。
這就叫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自己賺錢本事大,陳平安攢錢本事好,相信他們倆總能還完這筆糊涂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