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刻瞇眼轉頭,望向屋頂那邊的一襲青衫,開口問道“就是你來此鬧事”
陳平安笑道“老話說得好,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沈老宗師該姓馬的。”
沈刻灑然笑道“既然是同輩武夫,何必作口舌之爭,拳上見功夫便是了。”
陳平安點頭道“想要在這里找出個好人,真心不容易。”
沈刻解開長條布囊的一端繩結,再將其橫提,伸手一抹,露出里邊的兵器,竟是一柄長度夸張的青銅古劍。
沈刻緩緩道“年輕人,藝高人膽大吶,真是什么龍潭虎穴都敢闖,如此不惜命,活不長久的。”
陳平安看了眼那柄長劍,說道“好物件,不常見。”
“年紀輕輕,好重的殺氣。”
老人雙手持劍,手腕擰轉,抖了個劍花,“劍下不斬無名鬼,說吧,姓甚名甚,有無師門,如果有,回頭我就拎著你的項上頭顱,去你師門登門送禮。”
江湖仇殺,不比山上練氣士的斗法,玉宣國朝廷一向管得比較寬松了。
“我叫陳平安,不惑之年的歲數,不算年輕了。”
青衫劍客微笑道“如果能夠帶著我的腦袋去落魄山,學那豪素斬殺南光照做派,殺了人,丟下頭顱在山門口,也算你本事。”
當沈刻聽見了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眼皮子直打顫,一口純粹真氣和滿身拳意,在瞬間破功,顯露出旁人肉眼可見的頹敗之勢。老人盡量讓自己原地站穩,都忘記用上聚音成線的手段了,“打攪了,陳劍仙只管找人敘舊,老朽就不摻和這種私人恩怨了,這就離開烏煙瘴氣的馬府,若是陳劍
仙覺得猶然礙眼,老朽可以就此離開京城,這輩子都不再踏足玉宣國了。”
陳平安笑著伸出一只手掌,“好說,雙腳長在你身上,沈老宗師想去哪里就去哪。”
沈刻驚疑不定,小心翼翼低聲問道“當真”
陳平安微笑道“可以當真,可以不當真,都隨你。”沈刻二話不說便丟了那把長劍,以表誠意,腳尖一點,身形長掠急急而走,當老人一路在屋頂上蜻蜓點水,不管是離開了馬府,還離開這條街道,一路往熙熙攘
攘的鬧市而去,陽光普照,春日融融,當他置身于那條車水馬龍的御街之上,沈刻終于長呼出一口濁氣,鬼門關打轉,活下來就好。
但是沈刻似乎忘記了一個細節,哪怕今天驟雨停歇了,這座玉宣國京城也該有些許水跡才對。
在陳平安離開庭院再返回的間隙,秦箏與馬巖視線交匯,后者點頭,示意已經布置妥當了,必然神不知鬼不覺。
秦箏則看似無意看了眼青衣婢女那邊。有個滿臉苦相的矮小老人,提著一只猶有九成新的泔水桶,富貴人家的家伙什,自然不比尋常百姓家,桶外如同嵌著烏金。馬家有錢,府邸實在是太大了,老人路過一處偏遠廊道,有一大幫閑暇無事可做的青壯雜役,呼朋喚友聚在一起玩骨牌賭錢,嚷嚷著天地遇虎頭,越大越封侯。一個個面紅耳赤,窮酸老人就放下泔水桶,蹲在他們身后,跟著下旁注,丟出一把銅錢,緊巴巴過日子,馬無夜草不肥,就靠這個掙點外快了。老人經常獨自一人,抽著摻雜榆樹葉的土煙,很嗆人。在這個家族里邊,就只有二公子馬研山最沒架子,有事沒事就拎著兩壺好酒,喜歡找老人扯閑天聊過往,原來老人以前是南邊那個朱熒王朝的亡國余孽,唱戲的,竟然還是閨門旦出身,總說自己年輕那會兒,身段、扮相和唱功都好,喜歡用粉彩描眉畫臉,還會自己填詞,跟宮里昇平署的宦官關系都好,只是倒嗓子,在故國皇城根下遛了三年多嗓子,還沒恢復,就混不下去了,后來還給很多名角搭過戲挎過刀,終究還是一年不如一年的光景,等到朱熒王朝被大驪宋氏吞并,
樹挪死人挪活,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就這么一路兜兜轉轉,進了馬家,討口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