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劍臺茅屋,檐下一排小竹椅,其中有個貂帽少女,意態閑適,斜日支頤坐。自從老聾兒在拜劍臺結茅修行,這邊就熱鬧了許多,當然也有可能是白玄從下宗返回上山的緣故,白玄一回,陳靈均就常來這邊閑扯,再加上老聾兒一進山,就被陳山主賦予重任,需要時常跟謝狗打交道,而謝狗又被白發童子拉著,與郭竹酒拜了碼頭,推為盟主,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風云際會,高朋滿座,使得原本冷冷清
清的拜劍臺,簡直就成了一處相互間交流情報的“村頭”。
今天又是一大堆人擁擠在這邊,竹椅板凳都快不夠用了。奇怪的,是今天人手分到了一片甘甜西瓜,在山中溪澗中先放了個把時辰,小米粒蹲在水邊盯著,然后帶去老廚子那邊,菜刀直落,朱斂笑問從何而來,當下可不是此物時令。小米粒笑哈哈,說是好人山主出海一趟,從某個仙府小門派所在島嶼沙地里偷來的,腋下各夾一個大西瓜,偷了就跑。約莫在那邊也是尋常物,無
人看管,都沒誰發現好人山主的行蹤。
當時朱斂點點頭,說很好啊。
小米粒咧嘴笑著,大西瓜是瞧著就很好吃啊。
扶搖麓那處私人道場,當了一遭蟊賊的陳山主,給自己留了一整個西瓜,坐在廊道中吃著。
一旁坐著的丁道士早已辟谷,雖不眼饞這種尋常瓜果,卻也覺得陳先生過于獨樂樂了些。不似平時作風,非同尋常。
陳平安吃得很慢,時不時走神。
丁道士問道“陳先生準備何時傳授飛升法”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等我吃完。”丁道士聞言頓時如臨大敵,立即穩了穩道心,盤腿而坐,雙手疊放在腹部,呼吸綿長。雖然在這邊住了一段時日,陳先生一直不曾步入正題,但是丁道士在這邊
待著,心境祥和,哪怕整日里無事可做,也不覺虛度光陰,按時煉氣,偶爾翻翻書,光陰悠悠,暮春閉門覓詩句,等著雪后看梅花。
不來之前,總覺苦等,事到臨頭,就又緊張。
丁道士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西瓜,怎么看都是市井坊間不值幾個錢的俗子消夏解渴之物。
而且那個陳山主,是個吃西瓜是不吐籽的,身邊堆積了一堆西瓜皮,抬手拍了拍肚子。陳平安抹了抹嘴角,微笑道“修道無垢無瑕疵,修心時時勤拂拭。所謂問心,就是打掃一間屋子,將所有陰暗面,都掃到一個逼仄角落,沒有任何身形輾轉、回
旋余地。還要分得清什么是掃帚,簸箕,塵垢。”
吃過一整個西瓜的陳山主,神色從容,言語平淡,說的內容,也是些家常話,可是丁道士越聽越頭皮發麻,越來越心虛。
說是一場傳道飛升法,這位在旁護道和觀道的陳先生,這是要對自己下狠手、下死手了
需知道書上,有些言語,故意說得很大,很嚇唬人,比如什么需要死個人,才能得個活潑潑的道。
什么要從死中覓活路,自視身居千刀萬刃之中,當以大毅力大恒心,自辟一境于奇古中見力量也。
以前丁道士對這類空泛道理,感觸不深,因為修道資質好,也就沒有這種切身之痛。陳平安微笑道“丁道士,先幫你開個小灶,千萬小心,萬千注意,用心記牢了。記得茍全性命于亂世,茍全二字,便有無限功夫,尤須切記性命者,不獨是生
命之所謂也。”
丁道士看著那個語重心長叮囑自己的陳先生,總覺得陳平安眼中看見的自己是個死人了。陳平安神色變得和藹可親,笑問道“若說人生際遇是一部書,丁道士想要一個怎樣的開篇是家境貧苦一些的,還是起步高一些的是人生起運早一些,還是晚
一點”
丁道士嚅嚅喏喏不能言。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這本書的名字,我都幫道友想好了,就叫少年。”
丁道士心知不妙。
陳平安眼神玩味,說道“事到臨頭,避無可避。道心退轉,要不得啊。”
丁道士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