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赦神色古怪,欲言又止。婦人說道“按照碧霄道友的解釋,我們女兒的魂魄,被僧人轉交給了浩然文廟幫忙護持,用心良苦,免得姜赦與我重新現世,大鬧一場,再起戰事。碧霄道友說了句大概是勸慰的言語吧,他說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還說文廟這件事,做得很地道,老秀才是要擔天大風險的,如果陳平安沒有成為
今天的陳平安,裴錢也沒有成為今天的裴錢,我們可能就要錯過一些了。”
說到這里,婦人試探性問道“陳先生,我們把她喊過來”
陳平安眼神陰沉。
劉羨陽對此情景并不陌生,正因為次數不多,所以才會記憶深刻。再這么聊下去,一個搞不好,就真要反目成仇了。她也覺失言,赧顏解釋道“主要是我們都怕見她,虧欠太多,至今都不知道用哪句話當開場白,才不算錯。姜赦粗糙,一向嘴笨,我們夫婦一路商量來商量去,竟是什么有用的東西都沒有聊出來。實在是沒法子了,就想著有你這個當師父的在場,裴錢來了,你還能幫忙緩和局面,不至于幾句話沒說對,就關系鬧僵,她
跟我們老死不相往來。”
陳平安聞言點點頭,只是神色頹然,心里空落落的。
他們夫婦二人,又不是那種拋棄女兒的父母,只是情非得已,才有那場變故,如今找上門來認親,于情于理,都沒有任何問題。
沒來由想起當年小黑炭用輕描淡寫語氣講述的某件事,那是一個關于饑荒、逃難、夜晚和饅頭的陳年舊事,裴錢說得很無所謂。
陳平安就心里堵得慌。明知他們夫婦如今才來,是身不由己、無可奈何的事情,陳平安卻仍要怪他們怎么如今才來。
明知是自己毫無道理,陳平安愈發神色落寞,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像多說一句話的氣力都沒有了。
劉羨陽突然說道“不對”
陳平安茫然抬頭。
劉羨陽冷笑道“陳平安現在腦袋一團漿糊,但是我奉勸兩位一句,別耍小聰明了,今天不把話說清楚,不給出一個完完整整的真相,你們一定會后悔的”姜赦深呼吸一口氣,緩緩站起身,沉聲道“當年我們女兒正值地仙瓶頸,想要破境,要過心關,就需要斬卻一縷純粹的惡念,才能真正證道飛升。我被共斬,道侶身死,摯友白景當時本就傷了大道根本,拼盡全力依舊救之不得,我們女兒遭遇變故,若非那位僧人以大神通挽留,絕無轉世的可能性,不過這不是沒有代價
的,代價就是一位遠古道士的人性善惡,各執一端,給扯碎了,最終變成了兩份人性,都很純粹,一份比例大,一份比例極小。”
陳平安抬起頭,喃喃道“什么大小,什么多少,不都是一個人的嗎”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明白了,當年我第一次見到裴錢,她想要打殺的,其實就是自己的善。所以你們的女兒,既是干瘦黑炭似的孤兒裴錢,又是那個衣食無憂的
小姑娘。若是她們合在一起,就是你們曾經的女兒。”
姜赦點頭道“如今等于是有兩個女兒了,脾氣更像當年的,我們已經在碧霄洞主那邊的藕花福地,跟她見過面了。”
婦人曉得氣氛不對,壯起膽子說道“兩個女兒,我們都很喜歡,姜赦如今倒是更喜歡裴錢一些,就是一直不肯承認。”陳平安伸手攥緊椅把手,輕聲道“裴錢是乞兒,不是棄兒。她不是大道修行路上的渣滓,可以說丟就丟的什么東西。她也不是孤兒,她遇到了我,是有師父、有
個家的人。”
姜赦想要開口說什么,卻被身邊婦人慌慌張張,趕緊攔下,拽住他的胳膊。
陳平安也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姜赦拗著性子斂了脾氣,閉嘴不言。
陳平安沉默片刻,說道“你們讓我想想該怎么跟裴錢開口說這件事。爭取在靠岸下船之前,給你們一個答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