惚片刻,終于回過神后,姜赦緩緩蹲下身,雙指撮起些許泥土。
浮云歸帝鄉,滄海成塵土。悠悠萬年猶如昨昔一霎。
姜赦稍微視線上挑幾分,遙望那位即將走至神道臺階底部的男子。好個無量境界,無垢金身,無上神位終于吃飽喝足總算越來越是半個一了。
一雙粹然金色的漠然眼眸,身材修長,著青衫,雙手插袖,道氣磅礴,神完氣足。他長久沉默,與姜赦對視。姜赦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拍了拍手掌,環顧四周,只是一個簡單的拍手動作,姜赦周遭地面便升起了幾條地龍卷,氣勢洶洶一直往外席卷,地上塵土飛揚,條條陸地龍卷高達數千丈,可是相較于此方境界,它們依舊渺小如野草,足可見何其天高地闊,何等戰場廣袤,姜赦心胸隨之一闊,笑道“主人待客周到,確是
遞拳伸腿的好地方。”
雙方都沒有著急動手,理由很簡單,當然是各有所求。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廝殺,注定影響深遠,狹路相逢,道上相爭,任何一方都不愿意出現任何紕漏。驀然天地洞開,一道氣勢恢宏的金色虹光從天而降,打破屏障,剎那間落在神道臺階之上,整座天地隨之晃動不已,只見那位身材高大、衣袂飄搖的白衣女子,
現身于陳平安旁邊,只是她所站位置,低了一個臺階,雙方身高卻是相仿,她斜睨遠處小如芥子的姜赦,與陳平安微笑道“主人。”
陳平安面無表情,向下走出一個臺階,點點頭,“百年之約不得不提前了。”
持劍者的到場,引發一場聲勢愈演愈烈的天地震動,如同將整座巨岳砸入一處湖泊,一股光陰氣流轟然散開。姜赦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任由那道氣機橫掃而來,湊巧擋在路上的兩條陸地龍卷,頃刻間被那道長河水流撞碎,姜赦瞇起眼,無限劍意撲面而來,姜赦甚至沒有去拔出身邊那桿矗立大地之上的長槍,任由劍意一沖而過,雙袖獵獵作響,有一陣陣細微的絲帛撕裂破聲響,可姜赦一副魁梧身形,始終巋然不動,如中流砥
柱分開一條滔滔長河。片刻之后,姜赦神色如常,只是抬起手臂,隨便揮動幾下,將身邊殘留劍意打散,周邊無限金光搖曳不定,“持劍者要不是在天外跟披甲者打了一架,我還真會被
你們這對狗男女給唬到幾分。”
陳平安聽聞此言,一念不起,心無波瀾,準確而言,遠古神靈皆是無心的。故而后世才會有得道之士,認為某種意義上,修道之人,一點一點摒棄七情六欲,終于獲得修道之初夢寐以求的不朽和長生,宛如身處神殿,既是無限的自由,
又是永恒的牢籠。后世大量獲得朝廷封正的山水神,和那些自立祠廟淫祠神靈,塑像矗立神臺再高,神位金身再精純,卻還是或多或少保留了一絲執念,或是某個發心,或是某種獲得天地人認可的宏愿,或是能夠跨越幽明、能夠與道相契的一縷意念,諸如種種,都如一枝金色荷花亭亭立于光陰長河當中。生為過客,天地逆旅,任你是
追求長生久視的煉氣士也不能例外,唯有一位位享受人間香火的神靈,才可不似浮萍隨流水。
少年時在楊家鋪子的后院,受傷很重的陳平安沉睡如“小死”。楊老頭曾經問過寧姚一個古怪問題,心聲是何人之聲。
陳平安心湖的舊記憶和新思緒,沒有前后之分,快慢之別。都像是一部早就寫好版刻的書籍,固定在一頁頁紙張上邊的文字。
神道臺階那邊,她更是不以為意,淡然笑道“好大一只昔日螻蟻。”姜赦眼神熠熠,放聲大笑,瞧著那位至高神靈的金色眼眸,擰轉手腕,晃了晃手臂,“別忘了,登天之前,人間道上,第一位手刃神靈,單憑雙拳碎金身者,姓姜
名赦”陳平安稍微抬了抬眉眼,望向那位兵家初祖,心意微動,自己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樁軼事,難怪一場共斬過后,姜赦身軀被拘押在古星熒惑,必須承受萬年刑期,
一身武運雖然連同身軀被瓜分殆盡,但是魂魄二物的處置,好像還是給了三教祖師一個不小的難題。這算不算是老話所謂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若還是那位一年到頭待在城頭上喝西北風的年輕隱官,此時恐怕就要施展某種本命神通,撂下一句怪話了,“前輩運氣這么好,竟能湊巧與那姜赦同名同姓”
那幾年,雖然有些孤單,說話還是很隨心所欲的。孑然一身,苦中尋樂,倒也自在自由。持劍者殺力是高,毋庸置疑,可惜她先前為了斬殺同等神位的披甲者,受傷不輕,故而持劍者如今距離神性圓滿之境地,差了太多太多。上次在古怪山巔,熒惑道場中,姜赦故意言語挑釁,得償所愿,挨了幾劍。持劍者如今殺力高低,經過一番縝密推衍,姜赦已經大致有數了。至于姜赦的這份心思,想必陳平安和持劍
者都是心知肚明,只不過一個沒有攔著“劍侍”出手,一個根本不屑隱藏什么。
姜赦嗤笑道“要不是披甲者先跟小夫子廝殺一場,估計披甲者又有自己的打算,你未必能夠如此撿漏,由你剝甲斬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