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廷濟百思不得其解,難道萬年之前的白景,就是這般性格?
他忍不住打趣一句,“謝次席只需要將遠古歲月里的見聞經歷一一寫出,便是奇書一部。”
謝狗唉了一聲,大手一揮,反駁道:“齊老劍仙你不懂行情,真要照實寫出,哪家書坊有膽子幫忙版刻售賣,官府定要將我捉拿歸案,誤會我是那殺人越貨的山澤野修,否則誰能寫出那般活靈活現的真實江湖。”
齊廷濟無言以對。
陳平安大笑不已。
約莫能稱之為官道的路上,有那運煤入城的獨輪車,臨近縣城,路邊有那估衣攤,三三兩兩衣衫襤褸的乞丐,一邊眼饞那些老舊卻厚實的棉衣,一邊曬著不要錢的日頭。
一輛出城的馬車里,坐著臉色漠然的官宦子弟。如今這邊驢和騾子都不多見,能夠騎馬的,必然是大富大貴。
齊廷濟心中有些感慨,一座嶄新的天地,這方白紙世界。
先前河邊,終于有條鯽瓜子咬餌上鉤了,被丟入竹編魚簍。
齊廷濟也清楚年輕隱官的用心,來天魚王朝找人談事情是真,讓自己多看看五彩天下的風土人情,更是擺在臺面上的事情。世間名利二字最是魚餌,山上的長生大道亦是誘人,古往今來,有幾人能忍住不咬鉤?
這處位于天魚王朝京畿之地的縣城,無城墻,有條河流穿城而過,他們入了城,見一青磚高臺,既是當地的水務衙署,又是戲臺,下邊有孔洞作為通行的道路,今日正逢廟會,搭建彩棚,人頭攢動,再次聚集。由衙署雇傭數十剽捷精悍男子,做那筋斗跳索,翻桌爬竿,噴酒吐火,獻技娛神。也有數十健壯女子或穿麻衣戴面具,假扮那牛頭馬面,或濃妝重彩涂抹脂粉穿彩衣,裝束成夜叉羅剎,一座戲臺隨之更換道具,擺出刀山劍樹,磨鋸油鍋,宛如一幅地獄變相圖。有兩人斜挎包裹,手腳靈巧,爬上兩根竹竿頂部掛起兩長串白紙燈籠,再驀的往臺下拋撒紙錢,霎時間散若飛雪。戲臺外的看客們,內心惴惴,面如鬼色,既不敢多看,也不舍得離去,幾個膽小的孩子已經縮到爹娘懷中,大哭起來。虧得是艷陽高照的白日,若是大晚上的,便是青壯估計也要不敢走夜路。
熱熱鬧鬧的,謝狗看得入迷。
有那浪蕩子想要揩油一位年輕婦人,被謝狗伸手擠開人群,一腳踹中那男子的膝蓋窩,后者當場跪地不起,少婦聽聞動靜,轉頭一看,卻見男子在那邊拜年似的,再看不遠處站著個雙手叉腰的貂帽少女,婦人掩嘴嬌笑起來,笑顏如花。再瞧見稍遠處的青衫中年和白袍青年,她便斂了斂笑意,羞赧轉頭,繼續看戲,心中卻想著是縣城哪戶人家的俊哥兒,是跟那位長輩一起趕集嗎?
齊廷濟的注意力只在戲臺,竹竿上懸著兩桿黑底金字的幡子,是一副文字內容很長的對聯。
幽明間隨便裝神弄鬼,且看善善惡惡如影隨形答響因果,到底來誰人能逃?此生便是成佛作祖道場!
晝夜里只管聰明算盡,需知生生死死改姓換名變幻容貌,下場去此心還在!吾輩豈能稀里糊涂欠債?
齊廷濟輕聲說道:“真是以戲說法。”
在劍氣長城不可能有這類場景,等到了浩然天下,齊廷濟就立即趕去了戰況慘烈的金甲洲,戰事落幕,便去往南婆娑洲開創龍象劍宗,這些年一直在山上奔波,他還真沒有怎么接觸市井風味。
戲臺散場,臺下很快散去,一個挺著個將軍肚的水務衙署官員,見沒有鬧出任何亂子,便帶著一幫胥吏打道回府。臺上一位先前爬竿撒錢的健壯青年,和一位頭戴儺戲面具的女子,沒有跟同伴們挪步離開,而是等了片刻,再竊竊私語一番,他們一起跳下高臺,來到陳平安他們身邊,陳平安笑道:“木茂兄,這是鬧哪出?”
正是天魚王朝的第二任護國真人,楊木茂,道號“無涯”。
至于首任已經被他用兩個道理打發掉了。一個,他用金丹境與之斗法,贏了對方。第二個,他其實是玉璞境。那位元嬰境老神仙輸得心服口服,便卸了官身,改換頭面,秘密轉為擔任“無涯”真人府上的管事。
楊木茂笑道:“閑來無事,就來這邊體察民間疾苦,既然是體察不是視察,總要做點實在的。如何聚攏人氣,花了好些心思的,比如這登臺演戲,前前后后得忙活個把時辰呢,卻不收百姓一文錢。”
陳平安點點頭。
“好人兄,這位是我們天魚王朝的公主殿下,姓丁名嶸,絕不嬌氣,山珍海味吃得舒坦,窩窩頭也吃得津津有味,千日工的拔步床睡得,廟里隨便打地鋪也睡得。”
楊木茂笑著介紹道:“公主殿下,隆重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經常與你提起的好人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