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狗以心聲問道:“接下來怎么辦?”
寧姚說道:“遞劍。”
謝狗愕然,伸手擋在嘴邊,壓低嗓音說道:“山門那位,我現在就更打不過了啊。”
她們身前,那條看似筆直一線卻曲折不一的微妙水文,便是“陳平安”,或是“謝狗”,人神之性,大道之行,就是如此光景,其實分不出兩個。不管是誰做主,終究都會說差不多的話,做差不多的事,但是偶有一些心跡和行跡,種子花實互為因果,“它們”表露出來,就是一些外界不理解的言行舉動,正如洞悉人心之賢者所謂的離群索居者,不是神靈便是野獸。
崔瀺是顛倒主次,卻不是徹底剝離成主賓,一場山水顛倒、造化窟現身之前,“人主”游歷人間,一場書簡湖,讓陳平安從自以為是的“無錯”和“希望”中走向無限的失望和、遠超自身承受能力的絕望,當年崩碎的豈止是一顆金色文膽,而是讓陳平安離開驪珠洞天的家鄉小鎮之后,越與天地接壤越越是茁壯成長的神性,連同人心一同徹底崩碎,造就出一個巨大的坑,那就是“心湖”,要讓陳平安一輩子都無法親自填平“它”。
錯誤和遺憾,注定成為永久的存在,你只是把事情給熬過去了,缺漏的人心,卻會如影隨形此生此世一輩子。
崔瀺最狠之處,在于他的那封類似遺書的密信之中,故意陳平安說了書簡湖那些枉死之人的結局,都不錯。
表面上,是讓陳平安寬心,因為只看結果,書簡湖若非遇到一個賬房先生,只會繼續世道涂潦,人心鬼蜮很久。
實則卻是讓陳平安在“事”上絕無親自改錯、補救的機會了。
總之就是絕不會給陳平安自認“仁至義盡,問心無愧”的機會。
任你繼任大驪新國師,手握實權,一座小小書簡湖宛如彈丸之地,又能如何?當年枉死之人,便不死了?退一萬步說,任你術法通天,躋身了十四境甚至是十五境,隨意逆轉天地光陰,但是只要你始終不愿自欺欺人以欺天,這份愧疚,你就要乖乖受著,尤其是將來當真躋身十五境了,陳平安又豈能做到自欺……
走出造化窟,跨海登岸,恰似一尊“神主”如草芥飄零陌上。
在那之后的“陳平安”,何等心思縝密,何等心機深沉,毫不猶豫散去所有師兄積攢下來的功德,縫補地缺,繼任國師,立即有了四手準備……被宋雨燒勸阻成功、容得仰止茍活于世而不殺之……山巔論道一場,于玄都要佩服不已,心悅誠服稱呼一聲陳道友。在那蓮藕福地,比老天爺還要老天爺,環環相扣,精心布置天下……要輔佐大驪某任皇帝,去爭一爭整座人間而非浩然的“人道之主”。
這就是神性“做主”的厲害之處。偶有例外,便皆是躍出神性管束的人性。心相天地之內,層層關隘,被拘押的,就是個“無臉”的人性。而人性之“臉面”,便是在靈境觀內,最后一片由崔瀺利用殘留本命瓷碎片打造而出的“陳叢”,兩個人神混淆一片陳平安即是真正的、完整的一,一起走在復雜的人間。
那座用以拘押人性陳平安的大陣,本身就是一座與靈境觀未來道士陳平安人心的銜接之路,是崔瀺趁著三教祖師散道之時,偷偷潛入青冥天下鑿出一條纖細“河床”,之后人心如水,緩緩流淌,從無斷絕,細水流長。期間“少年陳叢”在那道觀通鋪似睡非睡之時,不就曾經有所言語?
但是崔瀺再狠心,也終究是文圣一脈的首徒,陳平安的大師兄,便趁此空當,送給陳平安一份無憂無慮的“童年”和“少年”。
少年陳叢所見風景,仿佛是河床兩邊的花開遍野,大概就與陳平安要在桐葉洲打造一條百花之瀆,有異曲同工之妙。
人間風景千萬種,總結起來不過兩個字,皆是“美好”。
世界沒有給予你的這份缺憾,大師兄勉強為之,補上。
先前在高臺,道士施舟人用以譏諷、可憐或是挖苦陳平安的那句童年與少年如何,也就是道力太弱,術算太過稀爛,道士不曉得崔瀺的所作所為。興許這就是鄭居中去了高臺,卻懶得跟道士多說一句話的原因所在,實在是雙方本就沒得聊。
創造出蠻荒“英靈殿”的大妖初升,最終身死道消于這座英靈殿。
蕭愻與那鄭居中都不是什么矯情的,對待聯手一事毫無芥蒂,蕭愻不怕被鄭居中給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了去,就像大驪地支一脈瞧見了吾洲,也不怕被瞬殺。蕭愻心中有數,鄭居中這尊魔頭做事是匪夷所思的,卻不是那種不擇手段、計謀全靠下作的路數。既然雙方約好了一起在蠻荒天下立教稱祖,哪怕只是口頭約定,蕭愻也信得過他。
初升手段盡出,奈何天時地利人和都不在他這邊,煉化了整座英靈殿的蕭愻尤其狠辣,不但毫不擔心鄭居中將他們廝殺雙方的道給一起嚼了煉化了,她竟是祭出了一把至今為止都沒幾個人曉得神通根腳的本命飛劍。
再加上鄭居中的“添油加醋”,大妖初升被蕭愻一拳砸得凹陷入石壁間,丟了那根破碎不堪的拐杖,肩頭一晃,拱出一座石窟洞府似的“坐化之地”。
這頭遠古大妖看了眼懸在外邊的蕭愻,羊角辮也斷了一條,整張略顯稚氣的臉龐血肉模糊,她抬手將些許臉皮撕掉。
初升端坐在石窟之內,輕輕抖了抖袖子,神色復雜,問道:“若是浩然侵占了蠻荒,一座天下名實兼備,你該如何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