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開門見山問起一事,“當時,要不要封禁金魚坊邊疆學書籍一事,禮部跟國子監各執己見,其中就有這門學問開山祖師爺的洪崇本。禮部是覺得要從嚴管制,這個口子絕對不能開,一旦效仿,不怕幾本書的廣泛流布,但是就怕越來越多科舉落第的落魄文人,以此邀名,在地方上和文壇士林愈演愈烈,到時候再來管?就不好管了。覺得你們國子監是有了個好名聲了,我們禮部卻是要跟刑部一起收拾爛攤子的。至于國子監那邊,依舊是覺得不該管,認為我們大驪連如潮水般涌入寶瓶洲的蠻荒妖族都不怕,還怕幾本書上的幾句話?開了口子,幾百本又如何,說句難聽的,朝野民心果真被幾本書牽引,也就說明大驪朝廷處處是問題了。估計現在洛王就在跟他們在丙字號院子討論此事,韓祎,你作為長寧縣署理知縣,是搗了漿糊的。為什么?”
韓祎說道:“總計五人九本書,我想嚴加管束其中四人跟他們的七本著作,全部從嚴封禁,不但如此,我還想請他們都來長寧縣衙署……喝個茶。只因為他們對于大驪藩屬和大瀆以南諸國,他們的腦子里,書本上,骨子里都透著一種昔年盧氏王朝治國的調性,既傲慢,且軟弱,朝廷不該說的話,書上說了,大驪兵部本該做的事,他們反而覺得沒必要。”
陳平安面無表情,“怎么,是怕單獨摘出愚廬先生的兩部著作,去封禁了其余的,到頭來在官場上落個欺軟怕硬的名聲?”
韓祎臉色苦澀,輕輕點頭,“下官不敢隱瞞國師,韓祎確有這份私心。”
洪崇本不但是上柱國袁氏家族的清客,更是都察院袁崇的摯友,還是學力深厚、著作等身的本朝碩儒,說老夫子是大驪文壇執牛耳者之一,并不夸張。
陳平安沉默片刻,韓祎始終正襟危坐,不敢解釋什么,解釋就是掩飾。
陳平安說道:“去喊韋赹進來。”
韓祎立即起身,片刻之后,容魚帶著韋胖子進了屋子,她忍住笑說道:“陳溪說她不敢進來。”
陳平安啞然失笑,“你去陪陪她好了。”
容魚離開屋子。
陳平安說道:“韋兄弟,又見面了。坐下聊。”
一聽“韋兄弟”這稱呼,韋赹就想笑,只是瞧見一旁韓祎緊張萬分的樣子,韋胖子立即拱手作揖,裝模作樣道:“草民韋赹,拜見國師。”
陳平安笑道:“草民?你一個意遲巷出身的官宦子弟,還跟曹侍郎是發小,說不過去吧?”
韋赹坐在韓祎身邊的椅子,小心翼翼說道:“啟稟國師,我讀書不開竅,至今沒有任何功名在身,我爹和叔伯們,他們一合計,說怕列祖列宗們氣得棺材板蓋不住,就把唯一一個國子監太學生的名額,給了我一個大侄子,我順便坑了他幾百兩……”
韓祎漲紅臉,低頭捂嘴咳嗽一聲。
韋赹立即改口道:“說句‘草民’,都是我抬舉自己了,到了家里,也不把我當個正經人看。”
韋赹猶豫了一下,還是照實說道:“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聽爺爺說過,真正當大官的,都是個人,他們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見了他們,言行不必過于拘謹,反正騙不過他們半點。只因為他們不同的性情、出身、求學經歷和為官履歷,卻有個共同點,真正學問、修養、才干都很厲害的大官,看人就跟玩一樣,不必聽我們開口說什么話,他們一眼都能看到后腳跟了。我爺爺還說,這樣頂尖的厲害人物,看遍大驪王朝也沒幾個,讓我不用怕,反正這輩子都見不著的……我爺爺沒有完全說對,今兒,就給我見著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撇開最后一句話不談,句句都是一個官場老人的金玉良言。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古人可能沒少騙人,古話從不騙人。”
韋赹輕聲道:“國師都曉得我爺爺是誰?”
陳平安反問道:“你爺爺當了通政司一把手多少年了,我能不知道他?”
韋赹撓撓頭,小聲道:“我爺爺說,人走茶涼是世態常情,一卸任了,別說各類京官,就是那些門生弟子,第二天就都不認得他了。”
有些傷感,他爺爺去世的時候,京城都說是他走的是最沒排場的一個。花圈,挽聯,守靈的人,都少得可憐。
好歹是通政司的堂印主官,能夠參加大驪王朝御書房小朝會的正二品啊。
陳平安問道:“韋赹,你覺得你爺爺是個什么樣的官?”
韋赹想了想,搖搖頭,“我不曉得,爺爺自己說過他是個好官,京城里邊,偶有評價,大概就是清官,再多好話,也沒有了。”
陳平安說道:“讓你爹和大伯,明天下午未時初刻到國師府。你再捎句話給他們,如果想發些牢騷,可以寫在冊子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