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羨陽疑惑道:“誰?”
陳平安緩緩說道:“韋月山,兩百八十歲,出身舊白霜王朝花香郡的一個書香門第,仕途不順,修行資質不錯,被青霧峰相中根骨,山中修道兩百三十年,現任白鷺渡管事,龍門境修士,不是劍修,如果年少入山,有機會躋身金丹。他是青霧峰如今最高的月字輩,也是金丹劍修紀艷的二弟子,紀艷是青霧峰峰的上一任開峰祖師,在她兵解離世后,門內青黃不接,紀艷大弟子魏岐,不通庶務,死活打不破龍門境瓶頸,最終道心失守,在山外闖下一樁禍事,出手斬殺了一位別門劍修,招惹了當時如日中天的朱熒王朝,掌律晏礎親自出手,對外說是拘押在了峰牢獄,其實是暗中清理門戶了,當時朱熒那位出身皇室的劍修應該就在場,親眼看著晏礎打殺此人,這才作罷,沒有與正陽山不依不饒。”
“過云樓掌柜倪月蓉,觀海境,與韋月山一樣不是劍修,因為姿色不錯,暗中依附了老祖師陶煙波,不過此事隱蔽,所以她這個見不得光的外妾身份,正陽山祖師堂修士也不是都知道。紀艷一死,每次一線峰祖師堂議事,瓜分劍仙胚子,青霧峰連殘羹冷炙都搶不到,那些劍仙胚子自然誰都不愿意去青霧峰坐冷板凳,不過山主竹皇早年與紀艷關系不錯,年輕時雙方差點成為道侶,所以于公于私,都愿意稍稍照拂幾分,每隔三五十年,竹皇都會搬出山門規矩,好歹送給青霧峰一兩位劍仙胚子,可惜青霧峰自己留不住人,至多過十幾二十年,那些劍修就會轉移峰頭,與別處老劍仙們眉來眼去,然后更換祖師堂譜牒,離開青霧,轉投別峰。也怪不得那些年輕劍修如此選擇,畢竟青霧峰連個像樣的劍修長輩都沒有,去了那邊修行,除了幾部死物劍譜,是得不到任何活人劍術指點的,所以青霧峰已經兩百多年沒有一位金丹劍修了,按照正陽山的祖師堂律例,如果整整三百年都沒有一位金丹,整個舊青霧劍修一脈,就要讓出整座山頭。”
“倪月蓉在六十年前,曾經被陶煙波的嫡孫,也就是陶紫的父親,就在這過云樓里邊,打了她十幾個耳光。所以青霧峰一旦更換峰主,倪月蓉是休想去秋令峰修行了,她得另謀退路,比如那座被正陽山老幼劍修都笑稱為鳥不站的茱萸峰,對她而言,只有一對主仆的對雪峰其實也不錯。韋月山相對比較會做人,能掙錢嘛,在哪里都混得開,正陽山諸峰其實都愿意接納這個生財有道的白鷺渡管事,最近些年,他與出關就是上五境老劍仙的夏遠翠,時常有走動,光是山上小武庫的方寸物,韋月山就送出去了兩件,差不多已經掏光他的家底了,所以導致竹皇對此人,意見不小,之前沒有躋身上五境,就忍著韋月山的勢利眼了,當下竹皇肯定已經打定主意,要讓韋月山交出白鷺渡這塊肥肉,未來接掌白鷺渡,竹皇心中有幾個人選,其中一個候補,我們的老朋友了,就是那個前些年入贅瓊枝峰的盧正淳。從福祿街,到清風城,再到正陽山,兜兜轉轉,世界就是這么小,好像總能碰上熟人。至于韋月山和倪月蓉的山下是非,那些個烏煙瘴氣的恩怨情仇,我就不多說了,反正這兩個都不是什么緊要人物。”
這一連串內幕,劉羨陽聽得腦袋疼。
劉羨陽實在懶得記這些有的沒的,陳平安一個人當賬房先生就夠了,他劉羨陽天生就是當掌柜、當師傅的人,所以只是打趣道:“你怎么不去當個說書先生?”
陳平安轉過身,笑道:“你以為當說書先生能隨便掙錢,沒有的事,我在劍氣長城又不是沒當過,結果想要從孩子那邊騙幾顆銅錢都難。”
劉羨陽坐起身,說道:“你記了這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怎么,要幫正陽山修家譜啊?”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如果一線峰愿意花錢,出高價,我還真沒意見。”
劉羨陽躺回藤椅,說道:“他們來了。”
陳平安笑著走入屋內,去開門迎客。
因為黃河在白鷺渡的出劍,一道劍光分十九,同時落劍諸峰,雖說雷聲大雨點小,劍光都給山中各位本土劍仙、道賀客人打散,虛驚一場,可如此一來,仍使得正陽山上下內外,一個個都心弦緊繃起來,生怕在哪個環節出了紕漏,尤其是白鷺渡管事韋月山,好不容易查完了渡口那邊的復雜檔案,覺得沒什么漏網之魚,就火急火燎趕來魚龍混雜的過云樓,要求過云樓再次仔細翻檢、查閱所有客人的路引、關牒,韋月山登山之時,直接帶了數位嫡傳弟子,而且要求師妹倪月蓉務必親自下場,來的路上,韋月山把那黃河的祖宗十八代都給罵了一遍,著急投胎的玩意兒,怎么不直接去一線峰祖師堂里邊鬧事,在渡口這邊遙遙出劍算哪門子的劍仙氣概?
倪月蓉沒覺得師兄是在小題大做,事實上,在韋月山登山之前,她就已經帶人翻了一遍客棧記錄,讓幾位心眼活絡的弟子女修登門一一勘驗身份,只是還有十幾位客人,不是來自各大山頭,就是類似住得起甲字房的貴客,客棧這邊就沒敢打攪,韋月山聽說此事,當場就罵了句頭發長見識短,半點面子不給她,執意要拉上她一起敲門入屋,仔細盤查身份。倪月蓉心中惱火,不是你地兒,當然可以隨便折騰,半點不顧忌那些譜牒豪客的顏面,可我和過云樓以后還怎么做生意?
倪月蓉敲開門,韋月山見著了一個年輕道人,身材修長,戴蓮花冠,外罩一襲布滿云水氣的青紗道袍,既有山上高門仙家的濃郁道氣,又有豪家子的雍容風度。
其實一見到此人,韋月山就有些后悔了,尤其是那一頂象征道脈法統的蓮花冠,看得韋月山這位龍門境修士,心中直打顫,咳嗽一聲,提醒師妹,你來說。
倪月蓉面帶笑靨,柔聲道:“曹仙師,客棧這邊剛得到祖師堂那邊的一道訓令,職責所在,我們需要重新勘驗每一位客人的身份,確實對不住,叨擾仙師清修了。”
她只見那位年輕道人微微皺眉,又灑然一笑,最終和顏悅色道:“我那份山水關牒,不是還按照山上規矩,扣押在你們客棧那邊嗎,以正陽山的宗門底蘊,此物真假,應該不難分辨吧。怎么,還是不夠,需要我報上師門的山水譜牒?我雖然不常下山走動,卻也知道,這可就有點壞規矩了。正陽山此舉,是不是有點店大欺客的嫌疑?”
看看,聽聽,當著迎來送往的渡口管事,最會察言觀色的韋月山,覺得眼前這位姓曹的外鄉道人,要不是個正兒八經的道門譜牒,他韋月山都能把那封關牒吃了。
韋月山見過不少浪跡云水、悠游訪仙的高人,眼前這位瞧著年紀輕輕的道人,只說那份金枝玉葉和仙風道骨的神人氣度,絕對可以排進前十。
倪月蓉眼神幽怨,咬了咬嘴唇,輕聲道:“曹仙師,我們客棧這邊,真心不敢違背祖師堂啊,懇請曹仙師體諒,月蓉感激不盡。此事過后,一定親自再登門與曹仙師敬酒賠罪。”
可那曹沫只是微笑不言。
倪月蓉便有些打退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