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撤出正陽山地界的云霞山老山主,一直在掌觀山河,劍頂那邊,許渾摔地那一幕,委實是瞧著觸目驚心,老仙師撫須而嘆,“金簡,為師幸好聽你的勸,不然就要步那清風城許渾的后塵了,我一個人的生死榮辱如何,不打緊,一旦連累云霞山,說不定就要前功盡棄,再無希望躋身宗字頭,險之又險,幸甚幸甚。”
蔡金簡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她神色復雜,抬起手,揉了揉脖子。
昔年小巷中,她一個不小心,曾被一個陋巷少年以碎瓷抹殺。
在她活著離開驪珠洞天之后,機遇連連,先是出人意料地僥幸成功躋身金丹,開峰,成為云霞山祖師堂一員,然后以地仙修士身份,走了趟大驪朝廷開啟的飛升臺,得以破境躋身元嬰境,山上山下,竟然都會被尊稱一聲老祖師了。而且在師門山頭那邊,有“觀云海”一事,云海滔滔,云霧霞光尤為殊勝異常,蘊藉天地靈氣,被譽為“天上尤物”,蔡金簡又有一樁福緣,如今更是毫無懸念的云霞山下任山主,因為師父已經決此次觀禮之后,就閉生死關,要么打破瓶頸躋身玉璞,要么兵解離世,不管如何,都要爭一爭宗字頭銜,所以蔡金簡,就會順勢接任山主一職。
短短不到三十年,蔡金簡好似做夢一般。
只是她會經常想起一人,好像不愿少想,卻又不敢多想。
那個來自大驪京城的禮部左侍郎,董湖站在渡船觀景臺那邊,憂心忡忡,巡狩使曹枰一走,老人可就沒了主心骨。
其實這位老侍郎,對劉羨陽,對陳平安,半點不陌生,恰恰相反,老人對那兩個昔年的小鎮少年,印象深刻。
當年他就是那個為朝廷走了一趟驪珠洞天的禮部官員,當時是右侍郎,負責對那座牌坊樓拓碑,如今不過是更換了一個字,從右變左,一年年的,就成了老侍郎,老人這一輩子,都算交待在了那座禮部衙門。早年擔任過幾年的大驪陪都吏部天官,不算升官,只是官場平調,算是由他這個老成持重的京城禮部老人,帶一帶那撥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免得太過激進,失了分寸。后來等到那個柳清風上任,他就讓出了位置。等到戰事落幕,董湖順利得了個學士頭銜,可惜不在六殿六閣之列。
老人對什么落魄山,泥瓶巷,可謂熟悉至極,當年第一次見到那兩個少年,就在河邊的鐵匠鋪子,尤其是陳平安,當年還只是個黑瘦少年,就已經靠那幾袋子來之不易的金精銅錢,悄悄成了西邊五座山頭的主人,不過少年背著一籮筐泥土爬出井口的時候,大概是看到了一群陌生面孔的官老爺,當時有點懵,陋巷少年那會兒,很是憨厚淳樸啊。
所以完全可以說,位列大驪朝廷中樞的董老侍郎,是看著當年那個泥瓶巷少年,如何一步步通過幾袋子金精銅錢買下山頭,租借給圣人阮邛,又是如何與棋墩山魏檗結識,最終選擇落魄山作為祖山,開山立派,有了牛角山渡口,之后年輕山主,就是數次遠游,不斷買下更多山頭,招徠更多人物入山。
所以老人現在既憂心自己的處境,又有些許幸災樂禍,當是拿來排憂解悶,苦中作樂了。
因為正陽山之前躋身宗字頭,是另外那位共事多年的禮部同僚,負責主持儀式,而上次清風城,只是大驪陪都的一位禮部侍郎,照理說,等到落魄山躋身宗門,要么是陪都那邊的禮部尚書出面,要么就該是他了,
結果落魄山那邊,竟然無視大驪朝廷了,所以那個禮部右侍郎,曾經的門生,得喊他一聲座師的小兔崽子,在酒桌上,沒少拿這件事笑話自己。
董湖打算再等等看,等正陽山議事堂那邊商量出個結果,等陳平安問劍完畢,再做決斷。
至于大驪太后娘娘的某些暗示,以及上柱國袁氏的某些明示,可以當真,也可以不當真。
如果說北邊鄰居的那個北俱蘆洲,是浩然九洲當中,最有資格目空一切的一個大洲,以及曾經南邊的桐葉洲,是最窩里橫、且底蘊深厚的那個,那么在那場大戰之前,山河版圖最小、最可憐寶瓶洲,就是個窩里都橫不起來的小地方,山低,水淺,想要被別洲修士罵一句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都做不到。所以寶瓶洲是最不關心別洲山上風云、也最不被別洲修士當回事的。
當然今時不同往日,修道之人的眼光都高,口氣都大了。
一座屬于正陽山新峰之列的半山腰,一棟府邸高樓處,一長排的看客擁簇,男女老幼皆有,不過都是山上的譜牒仙師,此刻全在欄桿這邊看熱鬧,有人冷笑不已,稍稍低聲言語,說著一番公道話,說這個落魄山,不過是仗勢凌人之輩,如此咄咄逼人的跋扈做派,哪怕一時風光,豈能長久?說不定等會兒,就要形勢顛倒,被那正陽山祭出劍頂大陣,兩道劍光一閃,什么年輕劍仙,哪怕不死,也會摔出一線峰。
一旁好友呵呵而笑,可不是,一個一個現身,都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貨色,自報名號,當是飯堂子伙計,給咱們報菜名呢?
有人好奇詢問,落魄山,北岳披云山邊上,那處牛角山渡口附近,是不是有這么個山頭?可那邊已經有了魏山君的披云山,還有阮圣人的龍泉劍宗了啊?怎么還能容得下如此龐然大物的仙家山頭?
有人附和點頭,深以為然,說按照常理,那舊驪珠洞天墜地生根,降為福地品秩,支撐起一個劍道宗門,怎么都會該耗盡山水底蘊了。
大概是這么聊天沒啥意思,立即有人繼續先前的那個話題,笑著說這些來自落魄山的高人,不是劍仙,就是武夫宗師,不然就是些身負證道氣象的山澤精怪大妖,反正全是些了不得的陸地神仙,還不許他們顯擺顯擺啊。
突然冷不丁有個人,說了句大煞風景的言語,提醒諸位還是要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