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仰頭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巴,繼續說道:“陶煙波一定會主動依附夏遠翠,尋求秋令山的破局之法,比如私底下結成契約,‘租借’自家劍修給滿月峰,甚至有可能慫恿那位夏師伯,爭一爭宗主位置,作為報酬,就是秋令山封山令的提前解禁。至于晏礎這棵墻頭草,一定會從中煽風點火,為自己和水龍峰謀取更大利益,因為下宗宗主一旦選定元白,會使得正陽山的變數更大,更多,形勢微妙,錯綜復雜,竹皇光是要解決這些內患,沒個三十五年,休想擺平。”
陳平安左手隨便一抹,“昔年藕花福地,那位老觀主的脈絡學說,絕不是一方萬事靈驗的靈丹妙藥,但絕對是跋山涉水最好的一把開山柴刀。”
陳平安懸好養劍葫在腰間,伸出一只手,從河中捻起一份燈火倒影,凝為一只小巧玲瓏的燈籠,擱在空中,盞盞燈籠,懸停空中,彎來繞去,勉強是一條線,就像一條道路,再從河中捻起兩份細微的水運,擱放在燈籠兩側。
陳平安說道:“一般人,都會步入其中,因為道路明顯,還好走。如果往大了說,這就是大勢,命運。”
再指了指兩盞燈籠之間的間隙,“這期間的人心起伏,不同人生路程帶來的種種變化,其實不用去細究的,何況真要管,也未必管得過來,說不定會適得其反。肯定會有人能夠走出這條道路,但是沒關系,對于正陽山來說,這就是真正的好事,也是我一直真正期待的事情。”
這是陳平安從鄭居中和吳霜降那邊學來的,一個擅長計算人心脈絡,一個擅長兵解萬物。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打個比方,當年在小鎮,正陽山對那部劍經志在必得,清風城是奔著瘊子甲去的,這就是人生路上的必然,如果拿我自己舉例子,比如……顧璨的那本撼山拳譜,就是一盞燈籠,泥瓶巷的陳平安,得到了這本拳譜,就一定會學拳,因為要保命。”
寧姚說道:“還有隔壁宋集薪家的木人,你一定會拼湊起來,再讓我幫你講解經脈?”
陳平安點頭道:“就是這么個道理。許多偶然,實則必然。但是一連串的必然,又會出現萬一和偶然。”
寧姚皺緊眉頭,憂心忡忡。
陳平安轉過身,動作輕柔,幫她撫平眉頭,輕聲笑道:“老話所謂的三歲看老,只是一般情況,未必真能看死一個人。沒有誰一定會成為誰,天底下就沒有什么命中注定的事情。哪怕是當年那個賣糖葫蘆的鄒子,也不是真的刻意針對當年的我,一定要為難一個孩子。準確說來,鄒子就像是在等一個選擇和某些結果,然后等等再看。這與我一直告誡自己的那個道理,福禍無門惟人自召,其實并不沖突,后來在書上看到亞圣的一句話,也是差不多的道理,是說‘萬物皆備于我’。之前在文廟功德林,陪著先生閑聊,先生就說亞圣的這句話,極好,用心良苦。”
“當年對驪珠洞天許多幕后的冷眼旁觀之人,也不一定會親身入局,無非是四處押注,推波助瀾,至多是開鑿河床,或是牽引湖泊,筑造堤壩。這就像我們用一個很便宜的價格,買了一大堆字畫,就會想著這個人名氣越來越大,價格越來越高,哪天轉手一賣,就是天價,輕而易舉攫取暴利。當年楊老頭就是我們家鄉的那個坐莊之人,對馬苦玄,宋集薪,劉羨陽,顧璨,趙繇,謝靈等等,可能都曾各有各的押注,只是方式不同,悄無聲息,然后誰如果能夠在某些關鍵時刻,走上一個更高的臺階,旁人就會繼續押注,不成的,可能就此籍籍無名,可能大道夭折了,走向一條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同樣的,師兄崔瀺也曾押注吳鳶,魏禮,柳清風,韋諒在內很多人。其中柳清風,就不是一定會成為后來的大驪陪都禮部尚書。”
“十四歲尚未離鄉的陳平安,在遇到劉羨陽那場劫難的時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如果那會兒,路過廊橋的時候,沒有看到你,然后我還有機會重來,一定就會選擇另外一種人生,會去做某個接下那串糖葫蘆的自己,某天當了窯工學徒,哪怕一輩子燒瓷,安安穩穩的過日子。”
“但是今天的我,肯定不會如此選擇了,哪怕有機會,都會選擇原路走到這里,至于以后……”
太多事情,身不由己。
寧姚輕聲問道:“以后會如何呢?”
陳平安眼神堅毅,笑道:“以后哪怕給我一萬種不同的選擇,都不去選了。”
寧姚眼神明亮,輕輕點頭。
之后陳平安帶著寧姚去往一地,穿街過巷,熟門熟路,根本不用與人問路,陳平安就好像在逛自己山頭。
路過了那條意遲巷,此地多是世代簪纓的豪閥華族,離著不遠的那條篪兒街,幾乎全是將種門庭,祖宅在二郎巷和泥瓶巷的袁曹兩姓,還有關翳然和劉洵美,京城府邸就都在這兩條街巷上,是出了名的一個蘿卜一個坑,哪怕當年論功行賞,多有大驪官場新面孔,得以躋身廟堂中樞,可還是沒辦法在意遲巷和篪兒街落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