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官員搖晃著起身,作揖行禮,與老人道謝無聲中。
先前一肚子委屈還有剩下,只是卻沒有那么多了。
老人跟年輕人,一起走在街道上,夜已深,依舊熱鬧。
另外一場酒局也結束。
男子笑問道:“如何?”
兩位仙子赧顏一笑。確實是她們誤會這位師門長輩了。可是怨不得她們多想啊,何況只說陪酒一事,傳出去多不好聽。
那位刑部一司員外郎的讀書人,確實是個正人君子。先前酒宴所聊之事,也多是家鄉的風土人情,當然也說了些官場上的場面話,比如希望他們所在的門派,譜牒仙師們能夠多下山,紅塵歷練之外,也要造福鄉里,庇護一地百姓。
河水中,有一位青衣神靈御水懸停,抬頭看著整條菖蒲河岸上的酒樓燈火。
他這位菖蒲河水神,因為河段不長,山水品秩不高,六品,這還是因為天子腳下的緣故,不然就管著被同僚笑稱為“幾桶水”的這么點水域,擱在地方上,撈個堪堪入流有官品的河伯都懸。
身邊一位府邸水裔,連忙伸手驅散那幾股葷腥流水,免得臟了自家水神老爺的官袍,然后搓手笑道:“老爺,這條街真是不像話,每天通宵達旦都這么鬧騰,擱我忍不了。果然還是老爺度量大,宰相肚里能撐船,老爺這要是去朝堂當官,還了得,至少是一部堂官起步。”
河神笑呵呵道:“莫不是蹭酒喝多了,盡說些醉鬼話?”
守在這兒數百年了,反正自從大驪立國第一天起,就是這條菖蒲河的水神,所以他幾乎見過了所有的大驪帝王、將相公卿,文臣武將,也曾有過驕縱跋扈,窮奢極欲之輩,藩鎮悍將入京,更是成群結隊。
這位菖蒲河神,記憶最深刻的,比較奇怪,不是某個誰,做成了什么壯舉,或是誰當了那試圖篡國又身敗名裂的亂臣賊子,而是最近的百余年之內,那些磨損嚴重的老舊官袍、官靴,腰間懸佩那些材質粗劣、雕工不堪入目的廉價玉佩。
哪怕到今天,尤其是意遲巷和篪兒街,許多參加朝會的官員,官袍官靴都會換了又換,唯獨玉佩卻依舊不換。
這好像是大驪官場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聽說有次朝會,一個出身高門、官場后-進的愣頭青,某天換了塊價值連城的玉佩,
結果關老爺子多眼尖,第一個發現,結果就是呼朋喚友,嘩啦啦一大幫子中樞重臣,一起圍著那個年輕官員看熱鬧,一個個羨慕啊,問價格啊,稱贊說雕工好,這讓那個年輕官員無地自容。
后來大半夜的,年輕人先是來這邊,借酒澆愁,后來眼見著四下無人,委屈得嚎啕大哭,說這幫老狐貍合起伙來惡心人,欺負人,清白家財,買來的玉佩,憑什么就不能懸佩了。
后來這個曾經年輕、然后不再年輕的大驪兵部官員,還是個文官,在一場守城戰中,戰死在了陪都戰場。
京城一場朝會,幾個垂垂老矣的老人,退朝后,這些曾經笑話過那個愣頭青的老家伙,結伴走出,然后一起袖手而立在宮門外某處。
那幾位早已眼花耳聾牙齒松落,再不會大聲笑言語的老人們,也沒說什么,似聞鏗鏘玉碎聲。
所以這位菖蒲河神由衷覺得,唯有這一百年的大驪京城,真真如醇酒能醉人。
好像一代代的年輕人,喝過多少酒水,大驪在廟堂,在沙場,就會有多少豪氣。
一道細微劍光,一閃而逝。
在這燈火通明之地,神仙難料此劍光。
像那位菖蒲水神,就不曾察覺。
陳平安坐在距離小巷不遠處的一處墻頭上,收攏劍光入袖,單手托腮,有些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