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曹峻所料,賈玄和祝媛都率先致禮致歉,人人低眉順眼,尤其是那對臉龐傷勢不輕的年輕男女,來之前得了師長教誨,此刻低著頭,哪有半點氣焰可言。
陳平安轉過頭看著他們,沒有言語,只是多瞥了眼一個少年,然后重新轉頭,抿了一口酒水,面朝南方的廣袤山河,就像有一股蒼茫之氣,好像直直撞入心胸,教人喝酒都無法下咽。
那少年驀然一步踏出,“我有話說要與隱官大人說。”
賈玄神色微變,一把扯住少年的袖子,輕輕往回一拽,厲色道:“金狻,休得無禮!”
祝媛亦是心聲提醒道:“金狻,不可在此造次,小心讓游仙閣惹禍上身。”
一旦因為個無知小兒的胡言亂語,連累師門被隱官遷怒,小小泗水紅杏山,哪里經得起幾劍?
不曾想背對眾人的那一襲青衫開口道:“說說看,爭取用一句話說清楚你想說的道理。”
名叫金狻的游仙閣少年修士,掙脫開賈玄的手,先作揖行禮,再抬頭直腰,毫無懼色,朗聲道:“圣人云不教而誅,則刑繁而邪不勝,隱官以為然?”
陳平安會心一笑,點頭道:“很好,你可以多說幾句。”
少年此語,其實出自先生的《國富篇》,這個少年用文圣的圣賢道理,來與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說道理,再合適不過。
這與陳平安之前在文廟鴛鴦渚畔,傳授百花福地的鳳仙花神錦囊妙計,教她去與那位蘇子門生講理,有異曲同工之妙。
金狻重新向前踏出一步,繼續說道:“故而不教而誅,非儒生所為!”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有理。只是你如何證明這個道理,當真適用今天事?”
金狻沉聲道:“事先我們誰都不知道你是劍氣長城的隱官。你的兩次勸說阻攔,平心而論,換成別人,都不會當回事。這要是還不算不教而誅,如何才算?”
耐心聽那少年講完一段,陳平安說道:“得加個字,‘太’,‘都不會太當回事’,更嚴謹些。不然話聊到這里,好好的講理,就容易開始變成吵架了。”
少年愣了愣,約莫是想象過無數場景,比如被那個家伙痛打一頓,甚至是一巴掌打得飛出城頭,卻如何都沒有預料到劍氣長城的隱官,沒有計較自己的冒犯,反而只是計較自己的言語,缺漏了一個字。
金狻疑惑問道:“隱官是認可我說的這個道理了?”
陳平安轉過身,繼續盤腿而坐,搖頭道:“并不認可,只是可以讓你先講完你想說的道理,我愿意聽聽看。”
賈玄以心聲警告少年:“金狻,適可而止!你接下來再敢多言半句,我回了游仙閣,定要與閣主和掌律稟報此事,你小心自己的嫡傳身份不保!”
金狻卻對一位次席客卿的威脅置若罔聞,只是直愣愣盯著那個青衫背影。
“隨便舉幾個例子,山下王朝皇陵禁地的一塊地磚,山上仙家洞府的一棵枯樹枝丫,山下百姓墳頭附近的泥土,值點錢。”
陳平安淡然道:“哪怕無人看管,我們便能隨意撿取嗎?”
劍氣長城的歷代劍修,從無墳冢。
那么何為劍修墳冢,可能就是戰場,就是所有人腳下的這座劍氣長城。
登城如上墳。每次出劍,就是敬香,祭奠先人。
金狻愕然,卻不言語。
陳平安說道:“啞巴了?”
金狻硬著頭皮說道:“有點道理。”
陳平安這才繼續說道:“如果平心而論,你真正該與我爭論的,不是我該不該出手,而是該不該出手那么重,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