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姨亦非遠古唯一風神,所以她并未躋身十二神靈高位。哪怕是珍藏老黃歷最豐富的中土文廟,和最不用講究避諱什么的避暑行宮,好像依舊沒有完整的十二高位神靈目錄,就像是雙方在遵守某個約定,刻意隱瞞了,不讓后人翻閱。
如果說甲申帳劍修雨四,正是雨師轉世,作為五至高之一水神的佐官,卻與封姨一樣不曾躋身十二神位,這就意味著雨四這位出身蠻荒天漏之地的神靈轉世,在遠古時代曾經被分攤掉了一部分的神位職責,而且雨四這位昔年雨師,是次,是輔,另有水部神靈為主,為尊。
先前陸沉提到了那個家鄉龍窯的娘娘腔,陳平安其實立即就開始心神沉浸,同時祭出一把籠中雀,護住自己的道心,讓就站在身邊的陸沉無法隨便探究,這才去往那座建造在心湖畔的翻檢條目,搜尋一切蛛絲馬跡。
見那陳平安繼續當悶葫蘆,陸沉自顧自笑道:“再說了,我是如此話說一半,可陳平安你不也一樣,故意不與我交心,選擇繼續裝傻。不過沒關系,將心比心是佛家事,我一個道門中人,你只是信佛,又不真是什么和尚,咱倆都沒有這個講究。”
陸沉繼而抬起雙手,呵了一口霧氣后,搓手不停,嬉皮笑臉道:“心猿未控,半走天下。豈能不踏破草鞋一雙又一雙。”
陳平安只當沒聽見陸沉的言語,置若罔聞。
實在是這條看似遠在天邊、實則早就近在眼前的伏線,一旦被拎起,能夠幫助自己看清楚一條線索完整的來龍去脈,對于陳平安跟粹然神性的那場心性拔河,說不定就是某個勝負手所在,太過關鍵。
當年陳平安背著老大劍仙借給自己的那把古劍“長氣”,離開劍氣長城,游歷過了老觀主的藕花福地,從桐葉洲返回寶瓶洲后,老龍城云海之上,在范峻茂的護道之下,陳平安曾經著手煉化五行之水的本命物。
后來成為一洲南岳女子山君的范峻茂,也就是范二的姐姐,因為她是神靈轉世,修行一道,破境之快,從無關隘可言,堪稱勢如破竹。雙方第一次見面,剛好背道而馳,各自是在那條走龍道的兩條渡船上,范峻茂后來直接挑明她那次北游,就是去找楊老頭,等于是大大方方承認了她的神靈轉世身份。
等到陳平安將那枚水字印煉化的大功告成,記得當時范峻茂在看到自己的水府氣象后,能夠讓水法一脈道統純粹出身的碧綠衣裳小人兒,心甘情愿聽從陳平安的發號施令,她當時就吃驚不小,立即起身,言語急促,說了句當年陳平安沒有多想的怪話,范峻茂竟然直接詢問陳平安是不是雨師轉世。
陳平安聽得一頭霧水,當時還玩笑一句,說范峻茂拍了一記清新脫俗的馬屁言語。最后范峻茂好像自己否定了那個猜測,說了句更加神神道道的話,其中就提及了“娘娘腔”,說陳平安差遠了。
何況當時即便陳平安多慮,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曾經一路同游的陸臺身上,還真沒有往家鄉龍窯的那個男人身上如何推敲。
甚至陳平安還猜測陸臺,是不是那個雨師,畢竟雙方最早還同乘桂花島渡船,一起路過那座矗立有雨師神像的雨龍宗,而陸臺的身上法衣彩帶,也確有幾分相像。如今回頭再看,不過都是那位鄒子的障眼法?故意讓自己燈下黑,不去多想家鄉事?
甲申帳,?灘的本命飛劍是“甲騎”,而擁有本命飛劍“瀑布”的劍修雨四,在避暑行宮的秘檔篇幅,其實比起竹篋、流白和?灘幾個,都要更多。這兩位劍修,都跟隨周密登天而去,占據舊天庭一席神位,尤其是雨四,好像還繼承了李柳被剝離出去的神性,使得遠古時代、原本神位都不在十二之列的雨四驟居高位,等于連跳數級,直接擔任了五至高之一的水神。
只是陳平安依舊不知一事,假設家鄉那位龍窯窯工的男人,確是高位雨神出身,那么他是真的死了,楊老頭又用了遮天蔽日的神通,故而就此神性消散,重歸天地,再被楊老頭收攏在手,最終給了誰?還是那個活著的時候、一輩子都在自怨自艾投錯了胎的男人,已經順勢補缺“走入”風雪廟、真武山這樣的兵家祖庭,有了份與封姨一樣的安穩處境?
其實在遇到陸臺之前,陳平安對那個娘娘腔男人的記憶,早就模糊了,除了一份深埋心底的愧疚,陳平安并不會過多想起。如果不是見到了陸臺,陳平安可能都不會提起半句,甚至整個人生路上,都不會在無話不可說的寧姚這邊多說什么。
一個大男人,嗓音細聲細氣的,手指粗糲,掌心都是老繭,偏偏說話的時候還喜歡翹起蘭花指。
不過這個男人很擅長針線活,龍窯那邊的粗陋屋舍,年年貼在窗口上的喜慶剪紙,都是這個男人挑燈熬夜,剪子細致裁剪出來的,家鄉婦人的手藝都比不得他。
陳平安的最大印象,就是一個當窯工的大老爺們,被欺負慣了,經常幫人清洗、縫補衣物,手指上戴著個黃銅頂針,在燈下咬掉線頭,抖了抖補好的衣物,瞇眼而笑。
說他像個娘們,真沒冤枉人。
陳平安只能說對他不喜歡,不厭惡。煩是肯定會煩他,不過陳平安能夠忍受。畢竟當年這個男人,唯一能欺負的,就是身世比他更可憐的泥瓶巷少年了。有次男人帶頭起哄,話說得過分了,劉羨陽剛好路過,直接一巴掌打得那男人原地打轉,臉腫得跟饅頭差不多,再一腳將其狠狠踹翻在地,如果不是陳平安攔著,劉羨陽當時手里都抄起了路邊一只作廢的匣缽,就要往那男人腦袋上扣。被陳平安攔阻后,劉羨陽就摔了匣缽砸在地上,威脅那個被打了還坐在地上捂肚子揉臉頰、滿臉賠笑的漢子,你個爛人就只敢欺負爛好人,以后再被我逮著,拿把刀子開你一臉的花,幫你死了當個娘們的心。
再后來,男人就真不怎么敢找陳平安的麻煩了,至多是背地里說些不痛不癢的攛掇話。因為誰都知道,劉羨陽是姚老頭最喜歡的入室徒弟,那會兒所有窯工都心知肚明,以后劉羨陽十有**就是龍窯的下一任窯頭師傅了,關鍵是這家伙年紀不大,人高馬大的,脾氣還差,下手沒個輕重,只是平日里與人相處,嘻嘻哈哈的,很好打交道,劉羨陽平日里又出手大方,從來留不住錢,月初發錢,月中就花光的主兒,所以一般人都不愿意招惹人緣好、燒瓷資質更好的劉羨陽。
其實小鎮苦出身的人,不光是陳平安,誰不是苦哈哈的過日子,誰有資格說自己不耐煩?再說了,一個人再為瑣碎小事煩心,能煩得過兜里沒錢,未來日子沒個盼頭?
反正每個月的初一那天,所有的窯工和學徒,都可以從姚老頭手里領取或多或少的工錢,那會兒,誰都不會煩。
想起雨四之流,難免會憂心忡忡。想起那個境遇凄慘的娘娘腔,有些傷感。只是想起劉羨陽,陳平安就又有些笑意。
大概正如陸沉所說,陳平安確實擅長拆東墻補西墻,搬遷東西,更換位置,可能是窮怕了,不是那種過不上好日子的窮,而是差點活不下去的那種窮,所以陳平安打小就喜歡將自己手邊所有物件,仔仔細細分門別類,收拾得妥妥帖帖。得到什么,失去什么,都門兒清。大概正因為如此,所以才會在大泉王朝的黃花觀,對那位皇子殿下必須將每一本書籍擺放整齊的強迫癥,心有戚戚然。陳平安這輩子幾乎就沒有丟過東西,所以帶著小寶瓶第一次出門遠游,丟了簪子后,他才會找都沒去找,只是繼續低頭打造青竹小書箱,只是與林守一說了句找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