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靈均悻悻然收回手,干脆學自家老爺雙手籠袖,免得再有類似失禮的舉動,想了想,也沒啥真心討厭的人,只是至圣先師問了,自己總得給個答案,就挑出一個相對不順眼的家伙,“杏花巷的馬苦玄,做事情不講究,比我家老爺差了十萬八千里。”
老夫子自然是知道真武山馬苦玄的,卻沒有說這個年輕人的好與壞,只是笑著與陳靈均泄露天機,給出一樁陳年往事的內幕:“蠻荒天下那邊,驅使傀儡搬動十萬大山的那個老瞎子,曾經對我們幾個很失望,就掏出一雙眼珠子,分別丟在了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說要親眼看著我們一個個變成與曾經神靈無異的那種存在。這兩顆眼珠子,一顆被老觀主帶去了藕花福地,給了那個燒火道童,剩下的,就在馬苦玄身邊待著,楊老頭早年在馬苦玄身上押注,不算小。”
老夫子感慨道:“老瞎子那會兒,只說相貌,確實是頂好的,陳清都比他差遠了,不過兩個都是實心眼,一根筋,臭脾氣。”
話趕話的,陳靈均就想起一事,“其實討厭的人,還是有的,就是沒啥可說的,一個蠻不講理的婦道人家,我一個大老爺們,又不能拿她如何,就是那個冤枉裴錢打死白鵝的婦人,非要裴錢賠錢給她,裴錢最后還是掏錢了,那會兒裴錢其實挺傷心的,只是當時老爺在外游歷,不在家里,就只能憋著了。其實當年裴錢剛去學塾讀書,上課放學路上鬧歸鬧,確實喜歡攆白鵝,可是每次都會讓小米粒兜里揣著些米糠玉米,鬧完之后,裴錢就會大手一揮,小米粒立即丟出一把在巷弄里,算是賞給那些她所謂的手下敗將。”
老夫子點點頭,“是要傷心。”
在最早那個百家爭鳴的輝煌時代,墨家曾是浩然天下的顯學,此外還有在后世淪為籍籍無名的楊朱學派,兩家之言曾經充盈天下,以至于有了“不歸于楊即歸墨”的說法。然后出現了一個后世不太留心的重要轉折點,就是亞圣請禮圣從天外返回中土文廟,商議一事,最終文廟的表現,就是打壓了楊朱學派,沒有讓整個世道循著這一派學問向前走,再之后,才是亞圣的崛起,陪祀文廟,再之后,是文圣,提出了人性本惡。
諸子百家的老祖師里邊,其實有不少都對此非議極大,認為是禮圣擔心自己的大道,“禮儀規矩”,與楊朱學派推崇的“個體自由”,起了不可磨合的沖突,他們覺得世道的秩序,與個體的自由,兩者之間,確實存在著一場無形的大道之爭。所以不少人認定,禮圣是出于私心,才答應了亞圣的提議。
一向不太喜歡喝酒的禮圣,那次難得主動找至圣先師喝酒,只是喝酒之時,禮圣卻也沒說什么,喝悶酒而已。
老夫子當然知道其中緣由,不是推崇“人人為己,天經地義”的楊朱學派不好,若是不好,也不會成為天下顯學,論生死,極敞亮透徹,談貴己,更是獨樹一幟,極其新穎,“勿為物累,勿傷外物”的宗旨,也是極好的,也不是這一派學問與道家離得近,只是這一脈學問,終有一天,如江河傾瀉人間,鋪散開來,成為世道,會讓行走在這條道路上的所有世人,是所有人,都變得越來越極端,這里邊就又涉及到了更為隱蔽的人心和神性之爭。
老夫子問道:“景清,你家老爺怎么看待楊朱學派?”
陳靈均想了想,老老實實答道:“我家老爺沒提及過,但是聽大白鵝說過,那是一種混沌的精致,不咋的,一撮人治學此道,無傷大雅,還能裨益世道,如果人人如此,皆是曇花。”
如果不是崔東山胡說八道,陳靈均都沒聽過什么楊朱學派。
陳靈均一直覺得大白鵝就是個醉鬼,不喝酒都會說酒話的那種人。
兩人沿著龍須河行走,這一路,至圣先師對自個兒可謂知無不言,陳靈均走路就有點飄,“至圣先師,你老人家今兒跟我聊了這么多,一定是覺得我是可造之材,對吧?”
老夫子笑呵呵道:“這是什么道理?”
陳靈均滿臉誠摯神色,道:“你老人家那么忙,都愿意跟我聊一路,”
老夫子答非所問:“每一個昨天的自己,才是我們今天最大的靠山。”
“景清,為什么喜歡喝酒?”
“啊?喜歡喝酒還需要理由?”
“也對。”
“至圣先師,我能不能問你老人家個問題?”
“當然可以。”
“酒桌上最怕哪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