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顧自舉起酒杯,陸尾一口飲盡,“豪杰者,星宿之顯化。”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瞥了眼那張緩緩燃燒的挑燈符,突然以雙指從袖中捻出一支山香,是前不久從云霞山蔡金簡那邊買來的云霞香。
將山香輕輕一磕石桌,如在香爐內立起一炷香火,更像是……在給這個近在咫尺的陸尾,上墳敬香。
是在提醒這位在驪珠洞天蟄伏多年的陸氏老前輩,你所謂的“半個同鄉”,雙方的香火情,就這么多。
接下來不管陸尾是準備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還是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搬弄某些玄之又玄的命理,反正就只有一炷香的光陰。
時間一到,就別再讓我看見陸老前輩你這張臉了。
不然就等同于一場問劍。
陸尾神色自若,不以為意。
老神仙的養氣功夫,不可謂不深厚。
南簪倒是惱得俏臉微微漲紅,瞪圓一雙眸子,好像罵人的言語已經跑到嘴邊,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了。
她實則內心竊喜幾分。若是能夠將整個中土陸氏都拉下水,她還真不信這個陳山主,還敢意氣用事。
在她看來,世間既得利益者,都一定會拼死守護自己手中的既得利益,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淺顯道理。
所有的護身符,同時都是枷鎖。陳平安的身份和頭銜越多,按照常理,就越不敢輕易與誰魚死網破。
陸尾說道:“陸氏家族實在太大了,枝葉茂盛,不說宗房跟其余幾房的大道有別,利益糾紛,只說我們宗房內部,也是分歧不斷,故而才會被外界說成是陸氏的家族祠堂議事,肯定最讓人心力憔悴。”
陸尾這句話,前半句確實不算什么大言不慚,后半句也不是違心之語。中土陸氏一姓之學,就占據陰陽家的半壁江山,一個家族,鼎盛之時,擁有一飛升三仙人。如果不是猶有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鄒子,陸氏在浩然天下的地位還要更高。
鄒子言天,陸氏說地。
如果舉個例子,就是前個兩百年的寶瓶洲,風雷園李摶景,一人力壓整座正陽山的諸峰劍修。
日月星宿牽引天時,山川帶動地氣,天地陰陽交泰,兩氣氤氳,萬物滋生其中。上天垂象,圣人擇之,堪即天道,輿乃地道,故而堪輿學即人間頭一等的天地之學,天地兩氣,乘風而散界水而止,是謂風水,故而風水一途,又是地學之最。
事實上,陸氏的堪輿家和望氣士,仰觀天象和藏風聚水的本事,半點不低。
何況陰陽家陸氏還有個極為隱蔽的職責,負責輔佐酆都,使人處陽明,令鬼處幽暗,最終幽明異路,雙方各不相犯。
陸尾的臉上,略帶幾分遺憾神色,“所以很多事情,在外人看來,我們陸氏做得很莫名其妙,經常自相矛盾。”
“比如在大驪先帝這件事上,在我看來,當年那位旁支出身的陸氏子弟,就操之過急了,而此人在石拱橋改建廊橋一事,更是有違天道,悖逆人倫。”
當初那個來自中土神洲的陰陽家修士,表面上是與游俠許弱所在的墨家分支一脈,一同幫助大驪王朝仿造白玉京。
大驪先帝暗中修行,違反了文廟制定的規矩,躋身地仙,結果差點淪為傀儡。等到事情敗露后,那個陰陽家修士試圖遠遁,被藩王宋長鏡擊殺在京城內。
陳平安笑道:“好像缺了個‘事已至此’?瓜熟蒂落,總要裝入籃子,不然就爛在地里了?所以那個人是自作主張在造孽,你們是在收拾爛攤子,到底還是將功補過,是這個理,對吧?這種撇清關系的路數,讓我學到了。”
伸手出袖,一根手指抵住桌上的一根青竹筷子,輕輕滑向桌子邊沿,那根筷子稍稍懸空,陳平安這才停下動作,冷笑道:“當時做來都是錯,事后再看總有理。你們中土陸氏,這么擅長擇菜,怎么不去當個廚子。”
陸尾瞥了眼那根筷子,眼皮子微顫。
剎那之間,只是這么個動作,就讓陸尾心弦緊繃起來。
這絕不是一個玉璞境劍修的氣象。
問題在于,按照那封家族密信的說法,陳平安已經歸還了那身十四境道法,而且遠游返回城頭后,似乎受傷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