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個,才是真正讓李槐不敢去面對的事情。是怕那大半個師父的老瞎子,與家鄉某個老人一樣,什么都留下了,然后在某天說走就走了,都不打聲招呼。
李槐輕聲道:“可我好歹是個儒家子弟,還是齊先生的學生,明明可以做點什么,就因為自己膽子小,一直躲著,像話嗎?”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李槐問道:“陳平安,你說的這個‘暫時’,是多久啊?”
陳平安開口道:“等你哪天自己都覺得不怕了,下定決心了,就可以。”
李槐問道:“那如果連蠻荒天下的那場仗都打完了,我還是心不定呢?”
陳平安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笑問道:“那我也有兩種說法,一種好聽的,一種難聽的,你想不想聽?”
李槐眼睛一亮,“先聽難聽的。”
陳平安說道:“從你小時候第一天進入學塾念書起,齊先生就只是希望你好好念書,書上內容可以背了又忘忘了又背,但是‘努力’二字不丟掉,長大以后,知書達理,是個正兒八經的讀書人,識得字看得書,能寫春聯能記賬,讓你爹娘覺得臉上有光,就足夠了。齊先生就沒想過你李槐要做那種一般意義上的大人物,而我自從第一天認識你,就知道你是怎么個人了,說實話,哪怕是現在,我也不覺得在讀書這方面,能跟小寶瓶,林守一他們做比較。”
陳平安還有句話沒說出口,楊家藥鋪后院的那個老人,同樣只希望你李槐的日子,就只是安安穩穩的。
而藥鋪楊老頭的這份囑托,是不需要說的,所以齊先生清楚,陳平安也明白。
此外,那場發生于兩座天下之間的大戰,何等云波詭譎,山巔算計層出不窮,李槐一旦投身戰場,置身其中,以斐然、甲申帳木屐之流的心性和手段,自然就會拿出與“李槐”對等的棋子去……兌子。李槐又心性簡單,性格溫厚,一個不小心,心境就會傾覆倒塌,即便人沒事,老瞎子怎么都不會讓李槐夭折在戰場上,心呢?而人心補救之難,陳平安深有體會。
只需一個小例子,在某處戰場上,浩浩蕩蕩離開十萬大山的金甲力士匯集成軍,蠻荒天下即便在那處戰場潰不成軍,但是蠻荒軍帳只要稍用手段,讓那金甲力士“誤傷”數十位浩然修士,或是數百上千的浩然兵甲銳士,恐怕如此一來,李槐這輩子都會愧疚難安,甚至一輩子都會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過來。
一場仗結束,熬不過去,李槐麾下的那些金甲力士,就像今天屋內書架上的那些書籍,成了擺設。可是整座浩然天下,偏偏都對李槐寄予厚望,你是山崖書院的賢人,是齊靜春的弟子,是文圣一脈的再傳弟子,你擁有那么關鍵的一股恐怖戰力,為何不愿投身戰場?
即便李槐熬得過這一道艱難心關,開始強迫自己去接納戰場上的某些道理,不得不去做那些與圣賢書籍相背離的事情,不斷告訴自己戰場上刀槍無眼,婦人心腸不掌兵權,最終繼續率領金甲大軍,一路南下,那么李槐的未來人生,就像岔入了另外一條道路,可能會因此成熟,會更好,甚至可能會成為名副其實的書院君子,但是,更可能會長長久久,難以釋懷,一輩子都活在愧疚當中,似乎道理都知道,就是……自己不放過自己。
但是這些話,這個道理,陳平安同樣“暫時”不想與李槐掰碎了敞開了說。
人生路上,有時接納一個極有分量的道理,哪怕這個道理再好,就是一個登山之人的背簍里增添了一塊大石頭。
會讓人步履蹣跚,不堪重負,苦不堪言。
李槐疑惑道:“這就已經是難聽的啦?”
陳平安微笑道:“好聽的,就是你李槐是我們文圣一脈的弟子,那就很簡單了,從你的師祖文圣,到你的授業恩師齊先生,再到大師伯崔瀺,二師伯左右,三師伯劉十六,到小師叔陳平安,我們在先前那場席卷兩座天下的大戰中,都沒少出力,論戰功對吧,我們每個人稍微勻給你一點,也不算少了。”
李槐一臉錯愕,隨即悶悶道:“還不如難聽的呢。”
門口那邊的嫩道人立馬就不樂意了,你這個姓陳的,咋就這么焉兒壞呢。
當我嫩道人不存在是吧,敢這么明目張膽欺負我家公子?
咱倆劃出道來,有本事就撇開各自的靠山,再去掉一些個虛頭巴腦的身份,以及事后誰都不許記仇,練練手,切磋切磋道法?
陳平安繼續說道:“李槐,要相信自己,在戰場之外,你以后可以做很多事情,書齋治學,還有治學以外的,可能其中有些事,絕大部分的事情,別人也能做,但是總歸會有些事,真就只有李槐能做,不管是作為儒家子弟,還是自己為人處世,這點信心還是要有的。”
李槐抬起頭,“我不太相信自己,但是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