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同臉色凝重,只覺得你陳平安不該在至圣先師這邊,如此言語無忌的。
陳平安笑著說道:“就只是針對這句話,不針對人作詩之人。何況就算這位前輩聽了去,以他的胸襟,估計也就是一笑置之。就像我年少時極喜歡‘汗滴禾下土’一語,以及那句‘驅雷擊電除奸邪’,至于作詩之人嘛,不也就是那樣了。故而人是人,言語是言語,作不同觀,不可以偏概全。”
至圣先師微笑道:“不愧是老秀才的關門弟子,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好像正說反說,好話壞話,道理都是你們的。”
陳平安就想起一事,試探性說道:“名家思辨術,容易陷入一味詭辯的泥沼,自詡名士的玄言清談,更是不可取,但是我覺得,文廟書院這邊,可以讓儒生適當接觸和研習佛家的因明學,還有老觀主的脈絡學說。”
“比如?你總得舉個例子,才能說服我吧?”
“比如‘讀書到底有沒有用’一事。”
至圣先師會心一笑,擺擺手,“你想要說的大致意思,我已經知道了,不過這個話題,你可以再打磨一番,留到夜航船那座無用城去說,去與人爭辯。”
至圣先師轉頭說道:“青同道友,畏強者凌弱,媚上者欺下,很難有例外之人事。你要是沒有與強者心平氣和說道理的心氣,就定然會對弱者容易失去耐心。”
“就像站在你身邊的陳平安,不是當了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今天才能與我這個往常只能掛在文廟墻壁上的老人,如此言語坦誠。要知道當年老秀才,主動開口要收他當學生,陳平安也是婉拒了的。所以這里邊的先后順序,不能混淆了,既然如今文圣一脈學問已經解禁,以后老秀才的那幾本著作,青同道友要是不那么忙,修道之余,還是可以多翻翻的。”
青同只得繼續開口承諾,一定會悉心鉆研文圣學問。
老秀才的那些著作,青同當然早就翻過,沒上心罷了。
陳平安冷不丁說道:“至圣先師,青同其實想問一事,‘我為何要對弱者有耐心。’”
“一來我青同如今已經是強者。何況我青同在弱者時,也不見強者對我如何有耐心。”
“所以青同想問一個圖什么,憑什么。”
青同臉色劇變,只是稍稍穩住道心,心情復雜,點頭道:“確實是青同心中所想。”
非但沒有埋怨年輕隱官的多嘴,青同反而有幾分如釋重負。對,我就是這么想的,若是惹來至圣先師的心中不快,該如何便如何,也還是我青同心中所想。
至圣先師微笑道:“筑墻架梁要自建,更梁換柱亦同理。若是覺得自己當下屋舍,已經足夠遮風擋雨,住著很舒適愜意了,只要不會一門心思想著去拆了鄰居家的屋子,來擴大自家地盤規模,那么就算不曉得一個圖什么憑什么,我看問題不大。”
到底不是一位儒家門生,那就不必以圣賢準范去苛求這位青同道友了。
青同松了一大口氣,看樣子自己是不會被至圣先師追責了。
結果發現陳平安在朝自己使勁使眼色,青同如墜云霧,一下子便糾結死了。
問題是我不知道至圣先師還有啥深遠用意,也不曉得你想要讓我到底問個啥啊。
別暗示啊,給點明示,行不行?!
陳平安只得硬著頭皮以心聲說道:“與至圣先師多聊幾句,只要心誠,是那心里話,有問題就問,有任何想不通的地方就說,隨便你聊什么都行。”
老子要不是看在你在黃粱派那邊用了個“仙都山客卿”的身份,以及在這鎮妖樓,見你當那萬年包袱齋,也算勤勉,咱倆可算半個同道中人了,何況先前在陸沉那邊,你也不曾胳膊肘往外拐,否則你看我愿不愿意幫你牽線搭橋。
三教祖師選擇主動散道,是不容更改的既定之事,那么今天至圣先師每與你說一個道理,無論大小,不管深淺,每多說一句話,幾個字,就都是一場你青同自己憑本事自求而來的機緣。在至圣先師這邊,只要是誠心正意的言行舉止,你青同又有什么可難為情的,至圣先師豈會吝嗇指點你幾句修行事,退一萬步說,至圣先師是會罵你還是會打你啊?
你倒好,是裝傻還是真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