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槐終于停下腳步,鼓起勇氣問道:“老程,我身上有三十文錢,能不能去先前的書鋪買本書?那兒最便宜的書,是多少錢?還能不能給我剩下點?”
被稱呼為老程的男人有些哭笑不得,思量一番后,認真回答道:“難。那家鋪子的書,是咱們紅燭鎮公認的不實惠,若非愛好搜羅善本孤本的讀書人,一般沒有人去那邊買書。你要是真想買書,我知道東邊有兩間大書坊,儒家經典、諸子文集、志怪小說皆有,在那兒我能幫你還價。”
一根筋的孩子搖頭道:“不行,就得是方才的書鋪!”
這些是李槐偷偷攢下的所有余糧了,大半是從舅舅家偷出來的,小半是姐姐李柳的私房錢。
之前在書鋪,那個一年到頭穿草鞋的窮酸家伙,既不是打腫臉充胖子,二話不說就買下一本將近十兩銀子的破書,也不是當場拒絕,不愿為他花費這么多銀子。
而是問他會不會看那本書。
這讓李槐很意外。雖然當時他說會看,事實上買下之后,看當然會看,隨手翻閱打發時間而已,李槐對這本《斷水大崖》其實沒太大興趣。
但是當有人愿意為自己掏出十兩銀子,讓李槐覺得很開心。
李槐不傻。別人對他是好是壞,孩子心知肚明,一清二楚。
一雙雙草鞋,還未打造好的書箱,加上這本《斷水大崖》,欠了人家這么多,所以李槐覺得要是不為陳平安做點什么,自己會過意不去,心里堵得慌。
其實李槐不喜歡朱鹿,甚至連患難與共的林守一,也不是如何喜歡,反而是在學塾就經常欺負自己的李寶瓶,覺得還不錯。
李槐最喜歡吊兒郎當的阿良。
至于那個來自泥瓶巷的窮光蛋,李槐有些怕他。
此時,驛丞程昇低頭看著滿臉認真的孩子,心想不愧是那家伙所謂的仙人資質,有些事情,確實福至心靈,他忍住笑,想著剛好順水推舟,能夠幫這孩子一把,指不定就結下一樁天大的香火情。與人為善,與一千個凡俗夫子為善,遠遠不如與一位仙人結下善緣,這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千真萬確。
程昇帶著孩子走向兩街之間的小巷,那位的年輕店主,正坐在門檻上望向他們,滿臉笑意,好像就是在等待他們的到來。
就在此時,小巷另一端,走入一位手提燈籠的佝僂老人,與李槐二人相向而行。
年輕公子哥緩緩起身,對驛丞程昇這邊擺擺手,“今天書鋪關門打烊,回頭再帶這孩子來這買書。”
程昇二話不說拉著李槐,掉頭就走。
風流儒雅的年輕公子哥,在確定二人離開小巷后,便不復見之前的恬淡閑適,略顯恭敬局促,抱拳輕聲道:“沖澹江李錦,拜見郎中大人。”
白發蒼蒼的老人一手負背后,一手提燈籠,點了點頭,徑直跨過書鋪門檻,側身讓出道路的年輕人尾隨其后,老人隨手將燈籠握柄插入書墻高處的書籍低端,轉頭看著面如冠玉的年輕人,感慨道:“四十年前你我初次見面,你就是這般容顏,如今再見,依然如此,羨煞旁人啊。”
年輕人握緊折扇,微笑道:“對我們這些異類而言,能夠生而為人,才是天大的幸事。”
老人點點頭,并未反駁。
年輕人好奇問道:“那撥人能夠住在枕頭驛,是大人的安排?”
老人默不作聲。
年輕人識趣地不再詢問。
他在百年前開了這家小書鋪,冷眼看世事,見多了人情世故和宦海風波,對于大驪官場并不陌生,想要在枕頭驛騰出這么多甲乙驛舍來,差不多該是六部侍郎的本事了,當然,三位郎中除外。大驪朝廷,六部衙門尚書侍郎之下,郎中為各司主官,員外郎為副官,從五品。郎中和員外郎官職不顯,但是有三位郎中,權柄之大,超乎想象。
這就是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選司,以及禮部祠祭清吏司,這三司主官,可謂位卑權重,朝野矚目,一旦外放地方,必然破格為封疆大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