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圣拿出一支毛筆,仿佛是用來專寫小楷小篆,略顯小巧。筆管上半段,篆刻有“風雪小錐”四字,筆管為竹制,但是代代傳承,經過漫長歲月的積淀,散發出一種朱紅色的圓潤光澤。更加奇怪的是筆尖硬毫,是淡金色,筆挺如尖錐。
等到李希圣拿過筆,陳平安湊近一看,才發現筆管下半段,原來還有不易察覺的四個蠅頭小字。
“下筆有神。”
李希圣顯然也發現陳平安看到了那四個字,微微提起毛筆,笑著解釋道:“讀書百遍其義自見,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還有你們練拳,也有類似的說法,叫神不到,拳不妙。聽上去很虛,其實半點不虛,說的就是一個勤字,熟能生巧,巧出玄妙,循序漸進,便知道了,知道了一法,一法通萬法通,萬法皆成。”
崔賜這一瞬間,靈光乍現,好似抓到了什么苗頭,抓耳撓腮,急不可耐。
自幼飽讀詩書的粉裙女童渾渾噩噩,只覺得像是喝了一壇老酒,醉醺醺的。
唯獨青衣小童,坐在欄桿上摳鼻子,渾不在意,只是見著了兩個家伙的異樣后,才開始發愣。
陳平安倒是沒太多感觸,只是將這些道理默默記在心里。
李希圣對著筆尖輕輕呵了一口氣,金色硬毫似乎在這一刻變得溫潤起來,雖然鋒芒依舊,筆尖如刀錐,卻有了靈氣。
李希圣微笑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既然你不收下桃符,那我總得拿出一點看家本領出來,我李希圣讀書,尚未讀出大學問,但是自認還算精于篆刻以及畫符,今天我就在竹樓的這些竹片上寫字畫符,放心,寫過之后,不會留下任何一個肉眼可見的文字,所以不會破壞竹樓的整體美觀,但是將來有一天,有可能會顯露出一些景象,屆時你無須奇怪便是。今天主要還是教你畫符一事,你什么時候覺得抓住那點意思了,我才停筆,你不用著急,我慢慢寫,你慢慢體會。”
陳平安赧顏道:“我比較笨,李大哥你做好心理準備。”
李希圣輕輕挪步,面對竹樓如面壁,一手負后,一手持筆,尋找落筆之處,微笑道:“如果與人為善是笨,勤勉堅韌是笨,那么說明我們這個世道是有問題的。陳平安,我希望你繼續堅持這種不聰明。”
陳平安撓撓頭,從小就被姚老頭罵習慣了,習慣了看到別人的精彩人生,結果今天李希圣這么夸獎他,真是不太適應。
李希圣想了想,轉頭說道:“畫符一事,向來以道家符箓一脈為尊,其實我們畫符,不必太拘泥道統派系,世間至理,終究逃不過一個化腐朽為神奇,就像你練拳……”
說到這里,李希圣會心一笑,“就很美好啊。”
有少年練拳,有山時看山,有水時觀水。
李希圣覺得世間沒有比這更有詩意的畫卷了。
李希圣輕輕搖了搖頭,屏氣凝神,肅容道:“畫符需要符紙,符紙可以是世間萬物,但是你目前還是需要按部就班,老老實實在紙上畫符,回頭我會送給你一大摞品相不錯的符紙,以及一部入門的符箓圖譜。你暫時可以不用擔心購買符紙的開銷,但是用完之后,你就需要自己憂心費用了,這是沒辦法的,修行之難,其中一點就在于太耗錢財,劍修錘煉飛劍,符師損耗符紙,必不可少。”
“一點真氣,灌注筆尖,然后一氣呵成,如藕斷絲連,字可斷,神意不可斷,必須遙遙呼應,如兩座大山之巔,相互高喊,必有回響。”
“陳平安,看好了。”
李希圣突然將手中“風雪小錐”筆,交換到另一只手,閑下來的那只手在袖子上擦了擦,做完之后,這才換回來,對陳平安笑道:“這是學你的,對于某些事情,要有敬意,以前我不如你,見賢思齊。”
第一次在福祿街李氏大宅門口見面,陳平安從李希圣手中接過書本之前,先放下陶罐,擦過手才敢接書。
陳平安哪里想到這么個無意間的動作,就讓李希圣如此鄭重其事。
李希圣終于開始畫符,其實更像是讀書人認真寫字。
樓觀滄海日。
李希圣的字體,很中正平和,但是比起道士陸沉的幾張藥方上,那種“寡淡無味”,形似,卻神不似。
可陳平安說不出其中緣由,只是一種妙不可言的感覺而已。
李希圣之后寫了一句句他自認為“美好”的詩句、圣賢教誨,道家經典、百家學問的宗旨精髓。
李希圣會踮起腳跟寫在高處,會彎下腰寫在低處,會一次次挪步,會一次次呵筆潤毫。寫到酣暢淋漓的時候,甚至會讓書童崔賜從樓下搬來竹椅,站在椅子上寫得快意淋漓,會干脆就坐在地上,寫得恣意汪洋。
他寫了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他寫了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他寫了人是未醒佛,佛是已醒人。他寫了欸乃一聲山水綠。還寫了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