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已是遠游境武夫的朱斂也好,尚未躋身六境的陳平安也罷,早早知道,功夫更在日常的點點滴滴,行走時的拳架,登山蹚水各有不同的門道,坐時呼吸,就連睡覺,朱斂和陳平安都有各自溫養拳意的路數。至于裴錢,畢竟年歲尚小,還沒有走到這一層境界,不過陳平安和朱斂不得不承認,世間某些家伙的確有那種出類拔萃的習武天賦,連出了名講究腳踏實地、沒有捷徑可走的武道一途,都給裴錢走出了作弊的意思,例如陳平安教給裴錢的劍氣十八停,進展之快,陳平安在老龍城灰塵藥鋪就已經自慚形穢。
在陳平安收起天地樁的時候,朱斂躍躍欲試,陳平安心中了然,就讓已經抄完書的裴錢,用行山杖在地上畫個圈,與朱斂在圈內切磋,出圈則輸。當年在彩衣國大街上,陳平安和馬苦玄的“久別重逢”,就用這個分出了暗藏玄機的所謂勝負,若非陳平安知道馬苦玄的真武山護道人在暗中冷眼旁觀,恐怕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兩個同齡人,就要直接分出生死。
對于那個父母很早就坐擁一座龍窯的馬苦玄,陳平安不會客氣,新仇舊怨,總有梳理出脈絡真相、再來秋后算賬的一天。
裴錢畫完一個大圓后,有些憂愁,崔東山傳授給她的這門仙家術法,她如何都學不會。
陳平安與朱斂站在圓圈內,方丈之地,沉悶出拳。
朱斂自然壓了武道境界,跟鄭大風當初喂拳他們畫卷四人如出一轍。
一炷香后,陳平安給朱斂一拳打得向后仰去,兩腳扎根在圈內,又給朱斂一肘敲在胸口,身體轟然墜地而去,陳平安雙掌拍向地面,在后背距離地面只有一尺高度時,身體旋轉,大袖搖晃,好似陀螺,雙腳沿著剛好圓圈邊界線,繞向朱斂一側,結果被朱斂一腳踹中胸口,砰然撞向墻壁。
陳平安雙手掌心先于后背貼在墻面,卸去所有勁道,不然以朱斂那一腳的力道,就不只是撞破一堵墻壁的事情了,最終飄然落地,笑道:“輸了。”
朱斂笑問道:“少爺這么多奇奇怪怪的招式,是藕花福地那場甲子收官戰,偷學來的?比如當年拿走我那頂道冠的丁嬰?”
陳平安點頭道:“丁嬰武學駁雜,我學到不少。”
兩人落座后,朱斂給陳平安倒了一杯茶,緩緩道:“丁嬰是我見過天賦最好的習武之人,而且心思縝密,很早就展露出梟雄風采,南苑國那場廝殺,我知道自己是不成事了,積攢了一輩子的拳意,死活就是春雷不炸響,當時我雖然已經身受重傷,丁嬰辛苦隱忍到最后才露頭,可其實那會兒我如果真想殺他,還不是擰斷雞崽兒脖子的事情,便干脆放了他一條命,還將那頂謫仙人遺物的道冠,送與他丁嬰,不曾想之后六十年,這個年輕人非但沒有讓我失望,野心甚至比我更大。”
陳平安笑道:“難怪丁嬰對于這場武道發跡之戰,諱莫如深,從來不對人提起。應該是既不好意思吹牛,也不愿自曝其短。”
裴錢氣呼呼道:“你是不知道,那個老頭兒害我師父吃了多少苦。”
朱斂笑瞇瞇道:“早知道這樣,當年我就該一拳打死丁嬰得了。對吧?”
裴錢吃一塹長一智,先看了看陳平安,再瞅瞅朱斂一臉挖坑讓她跳進去然后他來填土的欠揍模樣,裴錢立即搖頭道:“不對不對。”
裴錢一見師父沒有賞賜板栗的跡象,就知道自己答對了。
她先將桌上筆墨紙小心翼翼放入陳平安的竹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突然站起身,在陳平安耳邊小聲道:“師父,不知道怎么回事,如今我再翻書看吧,乍一看,好像書上的字,漂亮了許多。”
陳平安沒有當真,笑問道:“怎么說?”
裴錢小心提防著朱斂偷聽,繼續壓低嗓音道:“以前那些小墨塊兒,像我嘛,黑乎乎的,這會兒瞧著,可不一樣了,像誰呢……”
裴錢開始掰手指頭,“教我劍術刀法的黃庭,狐媚子姚近之,脾氣不太好的范峻茂,桂姨身邊的金粟。師父,事先說好,是老魏說近之姐姐狐媚狐媚的,是那種禍國殃民的大美人兒,可不是我講的哦,我連狐媚是啥意思都不曉得嘞。”
朱斂大笑拆臺道:“你可拉倒吧……”
裴錢趕緊跑過去,想要一把捂住朱斂那張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婦人碎嘴,朱斂哪里會讓她得逞,左搖右擺,裴錢張牙舞爪。
陳平安看著一老一小的打鬧,提醒道:“我們在京城買完了感興趣的東西,再逛過一些名勝古跡,最多再待兩天就去青鸞國東邊的那座仙家渡口,直接去大隋山崖書院。”
朱斂一邊躲避裴錢,一邊笑著點頭,“老奴當然無需少爺擔心,就怕這丫頭無法無天,跟脫韁野馬似的,到時候就像那輛一鼓作氣沖入蘆葦蕩的牛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