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應對得只能說勉強不失禮,在這類事情上,別說是風雷園劉灞橋,就是李槐,都比他強。
大概是因為開辟出一座水府、煉化有水字印的緣故,踩在上邊,陳平安能夠察覺到絲絲縷縷的水運精華,蘊藏在腳下的青色巨石當中。
陳平安環顧四周,心中了然。
世間蛟龍之屬,必然近水修行,就算是大道根本看似更加近山的蛟龍后裔,只要結了金丹,依舊需要乖乖離開山頭,走江化蛟、走瀆化龍,一樣離不開個水字。
想必整座紫陽府歷代修士,打破腦袋都猜不出為何這位開山鼻祖,要選擇此地建造府邸來開枝散葉。
紫陽府是黃庭國頭等仙家之列,卻不似尋常仙家洞府,建造在山巔,而是放在了一條視野開闊的秀美河水之畔,由山林溪澗匯聚而成的河水名為鐵券河,是黃庭國第三大江白鵠江的上游,算是浩浩蕩蕩白鵠江的源頭之水,而白鵠江僅次于寒食江和御江,故而有黃庭國正統江水正神獲得敕封,得以塑金身、建祠廟,幫助黃庭國洪氏歷代皇帝坐鎮八百里水運。
要知道,浩然天下的諸國,分封山水神祇一事,是關系到山河社稷的重中之重,也能夠決定一個皇帝坐龍椅穩不穩,因為名額有限,其中五岳神祇,屬于先到先得,往往交由開國皇帝抉擇,一般來說后世帝王君主,不會輕易更換,牽扯太廣,極為傷筋動骨。所有隸屬于江河正神的江神、河神以及河伯河婆,與五岳之下的大小山神、末流土地公婆,一樣由不得坐龍椅的歷代皇帝肆意揮霍,再昏庸無道的君主,都不愿意在這件事上兒戲,再小人盈朝的廟堂權臣,也不敢由著皇帝陛下亂來。
只要每當國庫豐盈,能夠換成足夠的神仙錢,再通過某座儒家七十二之一書院的許可,由君子現身,口含天憲,親臨那處山水,為一國“指點江山”,那么這座朝廷,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為自家山河,多造就出一位正統神祇,反過來反哺國運、穩固氣運。
這就叫太平盛世之氣象,肯定會被文武百官恭賀,舉國同慶,皇帝往往會龍顏大悅,大赦牢獄,因為注定會在史書上被譽為中興之主、英明之君。
只是這種山下的風光行徑,一貫被山上修士譏笑為“百姓棺材添一層,皇帝龍椅加木頭”,嗤之以鼻。
至于為何各國境內,經常會是淫祠林立、屢禁不絕的處境,真是朝廷孱弱,無力根除?
其實很大程度上,其中許多朝廷默認的淫祠,是得不到儒家書院的承認,無法請出一位君子的金口一開,各國朝廷對于這類香火鼎盛的淫祠,才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有些朝廷,還會背著書院,暗中資助淫祠源源不斷的神仙錢,偷偷慫恿地方上的文人騷客,帶頭去燒香,以便當地百姓跟風而至,蜂擁相隨。
鐵券河亦有一位正統河神,正是先前那位來去匆匆的卑微老者。
數百年來這位金身供奉在積香廟的河神,一直是紫陽府的牽線傀儡,紫陽府下五境修士的歷練之一,往往都是這位被同僚笑話為“死道友不死貧道,貧道幫你撿腰包”的鐵券河神,派遣河水精怪去送死,那些可憐嘍啰,幾乎等于伸長脖子給那些練氣士雛兒砍殺而已,運氣好的,才能逃過一劫。一來二去,鐵券河自然孕育而出的精怪,便不夠看了,就得這位河神自己掏錢增加水運精華,碰上收成不好的年份,還得攜帶禮物登門拜訪,求著紫陽府的神仙老爺們,往河里砸下些神仙錢,增補水運靈氣,加速水鬼、精怪的生長,免得耽擱了紫陽府內門弟子的歷練。
聽上去很跌價,差不多可以被說成是茍延殘喘了,實則不知道多少黃庭國江河神祇,對此艷羨不已。
道理很簡單,鐵券河不過是河神,其金身牢固程度,不遜色于白鵠江這黃庭國第三大江水正神。
靠什么?自然是靠著每年從紫陽府指甲縫里摳出來的那點殘羹冷炙,年復一年的積攢,加上借助于金身所在積香廟的香火熏陶。
紫陽府修士,歷來不喜外人打攪修道,許多慕名而來的達官顯貴,就只能在距離紫陽府兩百里外的積香廟停步。
停步之后,自然要燒香敬神,還有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都需要鐵券河神幫忙跟紫陽府通氣,因為紫陽府生財有道,從三境修士,一直到龍門境修士,每次被邀請出門“游歷”,都會有個大致價位,但是紫陽府修士一向眼高于頂,尋常的世俗權貴便是有錢,這些神仙也未必肯見,這就需要與紫陽府關系熟稔的鐵券河積香廟,幫著牽線搭橋。
在此期間,鐵券河神絕對不敢從中漁利,一顆銅錢都不會賺,只是每次外邊的將相公卿和達官顯貴,給了錢去供奉孝敬紫陽府神仙,后者出山擺平,事成之后,一筆與紫陽府無關的香火錢,自然而然就送到了積香廟。
臨近紫陽府邸。
府門外是一座白玉廣場。
已經浩浩蕩蕩站滿了恭候老祖歸來的紫陽府眾人,紫陽府分內門外門,內門修士,是開山老祖吳懿這一脈嫡傳弟子,以及歷代紫陽府府主與他們的門生弟子,加上各位高壽的龍門境老供奉、以及執掌各事的觀海境實權修士。外門則相對駁雜,除了資質一般的練氣士,還有投靠紫陽府的山澤野修,純粹武夫,以及世世代代為紫陽府效命的奴婢雜役等,泥沙俱下的外門,人數自然要遠遠多于潛心修道的練氣士。
將近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