慷慨赴死,終究是不得已而為之,不后悔,不意味著就是不遺憾。而好好活著,哪怕活得不那么愜意,始終是世人最樸素的愿望。
陳平安笑道:“我們不知道很多簡單的道理,我們很難對別人的苦難感同身受,可這難道不是我們的幸運嗎?”
哪怕是再好的好人,也無法對別人痛徹心扉的苦難,真正感同身受。
當年在彩衣國胭脂郡,手持柴刀的少年趙樹下,死死護住的那個小女孩,為何唯獨愿意相信陳平安,因為孩子往往更赤誠,對于苦難更敏感和更難抵御,那個昵稱鸞鸞的小女孩,是在境遇更加接近的陳平安身上,她感受到了相通的悲歡離合,而不是因為當時在孩子眼中,陳平安就一定比身旁那位同樣是好人的少女,更好。
這會兒,馬篤宜和曾掖面面相覷。
陳平安最后神色平靜,說道:“可是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幸運,到底從何而來,難道不應該知道和珍惜嗎?當所有人都不愿深究此事的時候,大難臨頭,便不要訴苦喊冤了,老天爺應該不會聽的吧?所以才會有在那神臺上倒坐的菩薩吧?不過我還是覺得,讀書人在此關頭,還是應該拿出一些擔當來,讀過了比老百姓更多的書,功名在身,光耀門楣,享了比老百姓們更大的福,就該多挑起一些擔子。”
陳平安雙手輕輕放在椅把手上。
當每一個人都坐姿不正,怎么舒服怎么來,卯榫松動,椅子搖晃,世道就要不太平。所以儒家才會講究治學修身,務必正襟危坐,君子慎獨。
看過了書簡湖,是那么失望。
可是當陳平安離開書簡湖,走了更多的路,想了更多的事情,反而又沒有那么失望了。
經過短暫的兩天休憩,之后他們從這座仙家客棧離開,去往梅釉國最南端的版圖。
在南下路途中,陳平安遇上了一位落魄書生,談吐穿著,都彰顯出不俗的家世底蘊。
當時梅釉國書生對仕途心灰意冷,又不缺銀子,便雇傭了車馬仆役,一起陪著他游歷險幽山河,結果其中有人見財起意,與其余兩人合伙謀財害命,差點就要將喜歡聒噪吟詩的書生推下山崖棧道,若非有位心善腳夫死命攔阻,估計都等不到陳平安出手,書生就那樣沒了,事后家族連尸骨都未必能夠找到。
陳平安攔下后,詢問如何書生處置那些車馬仆役,書生也是個奇人,不但給了他們該得的薪酬銀子,讓他們拿了錢離開便是,還說記住了他們的戶籍,以后只要再敢為惡,給他知曉了,就要新賬舊賬一起清算,一個掉腦袋的死罪,不在話下。書生只留下了那個挑擔腳夫。
然后非要與陳平安同行,改變路線,一起南下。
書生對馬篤宜一見鐘情。
陳平安沒眼瞎,就連曾掖都看得出來。
而且書生的示好,過于蹩腳了些,沒話找話,故意跟陳平安高談闊論,針砭時事,不然就是對著奇絕山水,吟詩作賦,感懷不遇。
馬篤宜煩得很,第一次想要讓陳先生收起狐皮紙人符箓,將自己收入袖中,來個眼不見為凈,耳不聽不煩。
如果不是那個書生還算沒丟干凈讀書的斯文,終究沒好意思自報家門,顯擺他的家世背景,馬篤宜都要破口大罵了,要書生趁早收起那一肚子牢騷墨水。
書生顯然是梅釉國世族子弟,不然言談之中,流露出來的自傲,就不是弱冠之齡便高中狀元,而是在京城翰林院和戶部衙門歷練三年后,外放地方為官,他在一縣之內種種治理官場弊端的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