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看著那個背靠墻壁的枯槁年輕人,“怕死就是怕死,你不敢承認罷了,當然,你自有怕死的萬般理由,我不會因此而笑話你半句,不過呢,世事值得玩味處,就在于此,習武也好,修道也罷,可不管你的想法是不是合乎情理,所以你的道理是對的,但是很可惜,你無法用一個于你正確的道理,來說服自己的本心。你如今想要練劍,這個執念越來越深刻。我猜測你在書簡湖這幾年,經常會有念頭,在不經意間起起伏伏,浮光掠影,你卻不自知,一個是武夫好像不夠強,一個是劍仙實在太瀟灑。這是人之常情,你從未見過我的真正出手,但是你卻走過了一趟劍氣長城,相信親眼所見的劍仙,不止一兩位。”
陳平安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反駁。
老人笑道:“我當年喂拳,出拳太多,拳拳有分寸,是將你的三境武道之路,打得無比平整,所以你雖然確實遭受太多痛楚折磨,但是路途很……平緩,這自然是我的厲害之處,不傷你體魄本元半點,更不壞你本心絲毫。但是你所見的劍仙風姿,可不會管你一個小武夫的心境,劍意縱橫千百里,氣沖斗牛開云海,就像隨隨便便一巴掌,就在你心路上拍出了一個個大窟窿,你又是喜歡自省的半吊子讀書人,喜歡有事沒事就回頭,看看自己走岔了沒有,不曾想每次回頭,就要下意識看一看那幾個窟窿,如凝深淵,如觀深井,深墜其中,不可自拔。”
陳平安點頭道:“在老龍城,我就意識到這一點,劍修左右在蛟龍溝的出劍,對我影響很大,加上先前魏晉破開天幕一劍,還有老龍城范峻茂飛往桂花島的云海一劍……”
說到這里,陳平安神色凝重,“可是進入書簡湖后,我并非如前輩所說,毫無察覺,事實上恰恰相反,我已經有意識去一點點消弭這種影響。”
老人大笑道:“往水井里丟石子,每次還要小心翼翼,盡量不要在井底濺起水花,你填得滿嗎?”
陳平安恍然大悟,伸手擦了擦額頭汗水,問道:“敢問前輩,那我應該如何做?”
老人冷嘲熱諷道:“看來一趟書簡湖之行,讓你形神憔悴不說,連一顆原本還湊合的腦子也生銹了。”
陳平安只是凝視著老人。
老人沉默片刻,“好在有些東西還沒丟干凈,不然就真沒救了。”
老人抬起一只拳頭,“習武。”
老人抬起另外一只手,雙指并攏,“練劍。”
然后老人手氣雙手,站起身,居高臨下,俯瞰陳平安,道:“即便可以兼得,那么主次怎么分?分出主次,當下又怎么分先后?什么都沒想明白,一團漿糊,成天渾渾噩噩,活該你在城門大開的關隘外邊繞圈子,還洋洋自得,告訴自己不是打不破瓶頸,只是不愿意而已。話說回來,你躋身六境,確實簡單,不過就跟一個人滿褲襠屎一樣,從屋外進門,誤以為進了屋子就能換上一身干凈衣衫,其實,那些屎也給帶進了屋子,不在身上,還在屋內。你好在誤打誤撞,總算沒有破境,不然就這樣從五境躋身的六境,也好意思一身屎尿登上二樓,來見我?”
老人輕輕一跺腳。
陳平安的后背,被撲面而來的劇烈罡風,吹拂得死死貼住墻壁,不得不用手肘抵住竹樓墻壁,再竭力不讓后腦勺靠住墻壁。
體內一股純粹真氣若火龍游走竅穴。
老人瞇眼望去,依舊站在原地,卻驟然間抬起一腳朝陳平安額頭那個方向踹出,砰然一聲,陳平安后腦勺狠狠撞在墻壁上,體內那股純粹真氣也隨之停滯不前,如負重一座山岳,壓得那條火龍只能匍匐在地。
老人嘖嘖道:“陳平安,你真沒想過自己為何三年不練拳,還能吊著一口氣?要知道,拳意可以在不練拳時,依舊自我砥礪,可是身子骨,撐得住?你真當自己是金身境武夫了?就從來不曾捫心自問?”
陳平安呼吸困難,臉龐扭曲。
早知道這次返回竹樓,有大苦頭要吃,只是沒想到會這么直截了當。
但是老人的那個問題,讓陳平安心中如同“懸崖勒馬”,心意驟然停歇如拴馬,暫時摒棄老人拳罡帶來的壓制,靜心聚氣,聚精會神,去思考這個之前依稀想過卻一筆帶過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