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間,生氣還說生氣,委屈還是委屈,不過沒那么多了。
尤其是裴錢又想起,有一年幫著師父給他爹娘墳頭去祭奠,走回小鎮的時候,半路遇見了上山的老婦人,當裴錢回頭望去,老婦人好像就是在師父爹娘墳頭那邊站著,正彎腰將裝著糯米糕、熏豆腐的盤子放在墳前。
裴錢嗑著瓜子,咧嘴一笑。
就不把糟心事說給師父聽了。
再就是以后對這位師父都要喊陳姨的老婆婆,平日里多些笑臉。
出了草頭鋪子,陳平安沒有直接把裴錢送回壓歲鋪子,而是帶著裴錢開始逛街,沿著騎龍巷那條臺階,一直走上去,然后繞路,走過大街小巷,去了劉羨陽家的祖宅,開了門,陳平安拿起掃帚開始清掃,裴錢對這里不陌生,當年在紅燭鎮分開,師父給了他一串鑰匙,其中就有這兒,隔三岔五,就要跟著粉裙女童,一起來打掃一遍,那次離別,師父還專門叮囑她不許亂動屋子里邊的東西,當時她還有些小傷心來著,便詢問粉裙女童有沒有給師父這般說過,粉裙女童一猶豫,裴錢就知道沒有了,便蹲坐在門檻上,惆悵了很久,由著粉裙女童獨自忙活去,裴錢說自己翻看了黃歷,今天她沒力氣。
今兒不一樣了,師父掃地,她不用翻黃歷看時辰,就曉得今兒有渾身的氣力,跑去灶房那邊,拎了水桶抹布,從還剩下些水的水缸那邊勺了水,幫著在屋子里邊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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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凳櫥窗。陳平安便笑著與裴錢說了許多故事,早年是怎么跟劉羨陽上山下水的,下套子抓野物,做彈弓、做弓箭,摸魚逮鳥捕蛇,趣事多多。
裴錢在陳平安不說話的時候,閑來無事,就念叨一篇類似公序鄉約、治家祖訓的東西,朗朗上口,就連陳平安都不知道她是從哪兒學來的,而且背誦了下來。
“雞鳴即起,灑掃庭院,內外整潔。關鎖門戶,親自檢點,君子三省……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器具質且潔,瓦罐勝金玉。施恩勿念,受恩莫忘。守分安命,順時聽天。”
陳平安聽著她的背誦聲,沒有多問,只是看著在那兒一邊勞作一邊搖頭晃腦的裴錢,陳平安滿臉笑容。
忙完之后,一大一小,一起坐在門檻上休息。
裴錢問道:“師父,你跟劉羨陽關系這么好啊?”
陳平安點頭道:“那可不,師父當年就是劉羨陽的小跟班,后來還有個小鼻涕蟲,是師父屁股后頭的拖油瓶,我們三個,當年關系最好。”
裴錢轉頭看著瘦了許多的師父,猶豫了很久,還是輕聲問道:“師父,我是說如果啊,如果有人說你壞話,你會生氣嗎?”
陳平安笑道:“當面說我壞話,就不生氣。背后說我壞話……也不生氣。”
裴錢疑惑道:“師父唉,不都說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氣嗎,你咋就不生氣呢?”
陳平安拍了拍裴錢的小腦袋,“因為生氣沒有用啊。”
裴錢遞了一把瓜子給師父,陳平安接過手后,師徒二人一起嗑著瓜子,裴錢悶悶道:“那就由著別人說壞話啊?師父,這不對唉。”
陳平安慵懶坐在那兒,嗑著瓜子,望向前方,微笑道:“想聽大一點的道理,還是小一些的道理?”
裴錢笑道:“都想聽。”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先說一個大道理。既是說給你聽的,也是師父說給自己聽的,所以你暫時不懂也沒關系。怎么說呢,我們每天說什么話,做什么事,真的就只是幾句話幾件事嗎?不是的,這些言語和事情,一條條線,聚攏在一起,就像西邊大山里邊的溪澗,最后變成了龍須河,鐵符江。這條江河,就像是我們每個人最根本的立身之本,是一條藏在我們心里邊的主要脈絡,會決定了我們人生最大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這條脈絡長河,既可以容納很多魚蝦啊螃蟹啊,水草啊石頭啊,但是有些時候,也會干涸,但是又可能會發洪水,說不準,因為太多時候,我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所以你剛背誦的文章里邊,說了君子三省,其實儒家還有一個說法,叫做克己復禮,師父后來閱讀文人筆札的時候,還看到有位在桐葉洲被譽為千古完人的大儒,專門打造了一塊匾額,題寫了‘制怒’二字。我想如果做到了這些,心境上,就不會洪水滔天,遇橋沖橋,遇堤決堤,淹沒兩岸道路。”
裴錢問道:“那小的呢?”
陳平安笑道:“小道理啊,那就更簡單了,窮的時候,被人說是非,唯有忍字可行,給人戳脊梁骨,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別給戳斷了就行。若是家境富裕了,自己日子過得好了,別人眼紅,還不許人家酸幾句?各回各家,日子過好的那戶人家,給人說幾句,祖蔭福氣,不減半點,窮的那家,說不定還要虧減了自家陰德,雪上加霜。你這么一想,是不是就不生氣了?”